學達書庫 > 亦舒 > 家明與玫瑰 | 上頁 下頁
二一


  §含笑

  她不會講意大利文。

  她會說:「早安。」「晚安。」「花。」「玫瑰。」「冰淇淋。」

  沒有了。

  呵,想起來了,她還會說:「米蓋安基羅。」「庇愛他。」「拉菲爾。」「鮑蒂昔裡。」「烏菲茲。」她甚至不會用意大利文叫咖啡喝,可憐的女孩子。

  但是她是這麼美麗。長的黑頭發,垂至腰際,皺曲的,飄拂在她的臉邊,棕色的膚色,圓而大的眼睛,美麗的胸脯,顯露在T恤下,她看上去非常的意大利式,但她是中國人。不會說英文,不會說意文,只會法文與中文,她在蘇黎世讀書。她的德文也不好。

  我在烏菲茲美術館見到她的。她真髒,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的樣子,因是七月,她穿牛仔褲,有臭味,一件顏色暖昧的T恤,頭髮被汗黏成一堆,她在吃麵包。穿涼鞋的腳很髒,可能走了很遠的路。

  她不會說意文,問路只拿著一張地圖,一直問:「烏菲茲,烏菲茲。」像個小白癡。我跟在她身後。路人一直把她領到烏菲茲,她把學生證拿出來,但是意大利是窮國家,從麥迪西家族後就什麼都得收錢,她付了里拉買入場券。

  我跟在她身後。

  進了電梯,她說:「鮑蒂昔裡。」

  開電梯的人點點頭。

  我忽然之間愛上了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八百哩遠跑到意大利,到了翡冷翠,不去賣時裝、哺士卡、手皮包,走那麼一大段路,到烏菲茲來,只會說一個字:「鮑蒂昔裡。」為了看一張畫。

  我跟在她身後。

  開電梯的人把她帶到四樓。她握緊著拳頭,很緊張的奔出大理石走廊,拉住人問:「鮑蒂昔裡!」人家微笑,指點她路。烏菲茲太太,走十天十夜也看不遍。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決定只來看鮑蒂昔裡。

  我跟在她身後。

  她一直奔,奔過那些走廊。意大利是藝術之都,共有幾百萬件藝術品,他們自己也數不清楚,最好的都放在梵蒂岡,但是梵蒂岡獨立了,不算意大利,所以還是來翡冷翠。

  昨天我才去看了大衛像。看了三個鐘頭,心頭有一種哀傷。覺得米開朗基羅才配為人,我算是什麼?螻蟻。

  這個女孩子並沒有看別的藝術品,她直走到放鮑蒂昔裡的房間去,一到了那房間,見到了「維納斯出世」,她就呆住了,是那種真正震驚,仿佛家裡出了什麼大事,仿佛看到了雞蛋大的鑽石,她完全呆住在那張畫前。

  意大利的美術館是全世界最蹩腳的,並沒有氣溫調節,大熱的天,她的頭髮幾乎會滴出汗來,她的T恤全濕。我覺得她與維納斯出世的時候有一種同樣的美,一種以驚訝的態度看世界的天真。

  維納斯出世這幅畫是沒有辦法複製的,我看過多少複製品,都不會像真的。太美了。維納斯的金髮邊沿上閃著金光,她那獨有鮑蒂昔裡的鵝蛋臉,大而鬱氣的眼睛,小而下垂的嘴唇,那只下巴微微的下墜,踏在一隻扇貝上,赤足是完美的。

  顏色有一種陰沉,沉得跟天津地氈一樣。今天是這個顏色,過三千年也還是這個顏色,這就是無法複製的道理。扇貝上的金邊我從來沒有在畫冊上看見過。

  她的眼淚緩緩的流下來。

  我覺得很奇怪。

  我不會為一張畫而哭,永遠不會,除非那張畫使我想起一件事,一個人。

  她站在那裡很久很久,她用手擦去了眼淚。

  她轉過頭,看左方的《春天》。但是沒有多久,她低下頭,坐在畫前。我坐在她身後,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我,也許她被人盯梢盯慣了,根本覺得無所謂。我坐在她身後,拉了拉她的發梢,她馬上覺得了,轉過頭來。

  我向她笑笑。

  她也向我笑笑。她是那麼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我說:「美麗的畫。」

  她點點頭。她猶疑了一下,然後開口跟我說話。

  她說:「很久之前,有一個人,說我的臉,像鮑蒂昔裡的維納斯。他當然是騙我的,可是我聽著很樂意,你知道,女人就是這樣子。」她又笑了笑。

  「他沒有騙你,你真的有一張鮑蒂昔裡的臉。」我說。

  在外國,只要碰到本國的人,隨時可以談很深入的話。

  她說:「他走了。」

  我點點頭。

  她說:「我希望他找到一個畢加索臉的女人,三個鼻子。」

  我笑,「也許他找到的是粉紅時期的女人。」

  她也笑。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她。

  「含笑。」

  「好名字!」

  「像廣東娘姨的名字。」她說。

  我重複一次:「好名字。」

  「我回來再看一次這幅畫。其實是划不來的,你明白。可是……我只是一個女人。」

  「只要你認為值得,那就值得,」我說,「這幅畫可以看一千次,你看維納斯,隨時便會踏出來似的。我一直沒想到這張畫會有這麼大。」

  她說:「可是我現在大了,真奇怪,三年前的喜悅完全沒有了,這麼遠來到翡冷翠,不過是看一張畫。不看這畫,又有什麼損失呢?我可以去買一大堆皮鞋、手袋、時裝。我是老了。」

  「我覺得是值得的,永遠值得的,皮鞋,要多少有多少。」我說,「但是畫……除了我自己之外,我最愛畫了。」

  她笑,「你沒有女朋友?」

  「沒有。」

  「父母兄弟?」

  「他們對我並沒有多大的興趣。」我說。

  她說:「你其實並不喜歡意大利是不是?」

  我搖頭。不,我不喜歡意大利。正如我覺得一天吃三頓飯是多餘的事,但是這是一個必到的地方,正如人必須要吃飯一樣,所以我來了又來,來了又來。

  我喜歡巴黎,但是三年前的巴黎跟現在的巴黎完全不一樣,我想我也老了,巴黎是一個這樣的地方:腰纏十萬貫,騎鶴上巴黎。我又沒十萬貫。十萬貫貶值到今天,還值多少,恐怕也是一個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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