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寂寞的心俱樂部 | 上頁 下頁
十八


  她放下電話,取過外套出門去。

  一路上心境平靜,只覺得自己講多了話。各人都有一套辦事方法,無法合作,立即知難而退,教訓人家做什麼。

  他又不是十八、二十二歲,他甚至不是二十八、三十二歲,混到今日,一定也有他的道理。如有不妥,社會自然會淘汰他,何用岑諾芹替天行道。

  到達醫院,庭風正在辦理出院手續。

  庭風看著她。

  「臉色比我還要難看。」

  「忘記搽粉。」

  「還記得不用化妝的歲月嗎?」

  諾芹笑,「像滌滌那樣大。」

  庭風惆悵:「父親剛去世,生活也不好過。」

  諾芹答:「我才不會留戀那段日子。」

  「也難怪你,自幼失去父母,當然只盼自己速速長大。」

  諾芹說:「我覺得一生最好的日子永遠是現在。」

  「我很欣賞這種樂觀。」

  「人要珍惜目前,兼向前看。」

  庭風忽然問:「李中孚有否求婚?」

  諾芹答:「中孚像不像一個白麵包?乏味,但吃得飽;棄之,則可惜。」

  庭風說:「太刻薄了。」

  姐妹倆上車。

  諾芹說:「讓我想想白麵包可用來做什麼。」

  「我喜歡蒜茸麵包,配洋蔥湯,一流。」

  「牛油麵包布丁。」

  「不,咸牛肉三文治。」

  「雞蛋法式多士。」

  「嘩,不簡單。」

  庭風笑:「看,白麵包落在廚房高手,也可以多彩多姿。」

  「好,就看我的烹飪工夫吧。」

  她們笑半晌,諾芹忽然問:「你沒有事了吧。」

  庭風答:「請放心。」

  諾芹說:「我們都寂寞。」

  「對了,前些時候,你不是說要寫一個專欄叫寂寞的心嗎?」

  諾芹顧左右:「此刻我的胃最寂寞,想吃法式蝸牛。」

  把姐姐送回家,她一個人跑到最好的法國餐廳去。

  一連叫了三客時鮮:煎蠔、蒸淡菜,以及烤蝸牛。

  侍者客氣地問:「小姐,你是來試菜的嗎?」

  她搖頭。

  「配什麼酒?」

  「給我一客香草霜淇淋蘇打。」

  她吃得很香甜,一邊考慮自己的出路。

  索性跟姐姐學做生意,也是好辦法,要不,找一份教書職位。

  諾芹身後坐著兩個衣著豪華誇張的豔女,年紀與她差不多,正在聊天,聲音不大,可是諾芹耳尖,每句都聽得清楚。

  「最近陳伯伯收入如何?」

  另一人笑:「他有的是辦法。」

  索性叫戶頭為阿伯,倒也誠實,娛樂性甚佳。

  「是嗎?」另一個不信,「還有什麼妙計?」

  「咄,股票每天仍然上落二百餘點,看得准,還不是同從前一樣。」

  「呵,陳伯伯真能幹。」

  「你那周叔公呢?」

  諾芹忍不住微微笑,精采、幽默,真沒想到這一代在戶頭身上找生活的年輕女性,持這種態度做人。

  話題變了。

  「你有沒有看到黃簡慧芳將拍賣的珠寶?一大串一大串,毫無美感,好醜。」

  「連超級暴發戶都要急售資產套現,可知窘逼。」

  「她說她不等錢用。」

  「有一個老掉牙的說法,叫此地無銀三百兩。」

  「當初不買,今日就不必賣。」

  「就算賣,也不用在這種時候賣,還有,根本不必現身號召喊賣。」

  「唉,好比黃粱一夢。」

  諾芹肅然起敬,呵,街頭智慧勝讀十年書。

  她微微側一側面孔,看到那兩個女子。

  有二十七八歲了,眼神略帶滄桑,看起來已經在這可怕的公海打滾十多年,可以上岸了,但是見還有點渣可撈,不捨得放棄,故採取半退休狀態,不過已不必濕腳。

  都會繁華了二十年,發了這一票無名女,錦衣美食,若有經濟頭腦,大可在三十歲之前上岸曬太陽。

  不過,也有無數人沉淪溺斃,成為冤魂,永不超生。

  諾芹籲出一口氣。

  她吃飽了,付帳站起來。轉過身子,那兩個女郎已經離去,座位空著,玻璃杯上有紫褐色的唇印,證明适才她倆的確坐在那裡,不是黃粱一夢。

  沒有喝酒,腳步也有點踉蹌。

  她駕車回家。

  數百萬人都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天。

  有電話在等她,是林立虹的聲音:「編輯部的原則是,有人請辭,決不挽留。」

  諾芹笑笑,自言自語:「我不會幼稚得用以退為進這種陳年手法。」

  「編輯部——」

  諾芹關掉電話答錄機。

  電話鈴又響。

  「岑諾芹,我是林立虹。」

  諾芹詫異:「你升了級?」

  「一樣是助手。」

  「太賣力了。」

  林立虹並不介意作者的揶揄:「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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