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寂寞的心俱樂部 | 上頁 下頁


  一刹那,諾芹又恢復了理智:「都結算好了嗎?」

  「還有一筆定期要熬到年底。」

  「只好賭一把了。」

  「走吧,找個地方喝杯冰茶。」

  天氣酷熱,不施脂粉的諾芹一下子背脊全濕透。到茶室坐下,才鬆口氣,昨天,空氣污染指數是一六二,諾芹知道像溫哥華那樣的城市,指數是五或九。

  庭風看著妹妹:「你盯著我大半天,有何目的?可以坦白了。」

  「有人托我傳話。」

  「是嗎,我還以為你等錢用。」

  「姐姐,那人是高計梁。」

  庭風沉默,過一會兒才說:「他想怎麼樣?」

  「回到你身邊。」

  「呵,沒有錢了。」

  「岑半仙,你猜得不錯。」

  「我同他已經完結。」

  「他說——」

  庭風打斷妹妹:「天氣這樣熱,真擔心滌滌的氣喘毛病又要惡化。」

  「是。」

  庭風再也沒有提到高計梁這個人。

  晚上,諾芹用電話為電臺客串主持節目,她不露臉,可是不介意露聲。

  聽眾讀者問:「丈夫想回頭,是否應該原諒他?」

  諾芹哼一聲,繼而大笑:「每個個案不同,豈可混為一談。」

  電臺主持:「請文筆女士分析一下。」

  「若是LKS那樣人才,錯完又錯,也可維持婚姻關係。若是那種多賺三千塊就嫌妻子不夠溫柔、蠢蠢欲動想換樓換女人的賤男,要回來幹什麼?」

  大家沉默三秒鐘。

  諾芹加一句:「為什麼全世界人之中,只有糟糠之妻要犧牲尊嚴原諒一切呢?」

  聽眾突然發話:「文筆女士,你本人做得到嗎?」

  諾芹不加思索地說:「當然!」

  「你結過婚嗎?」

  「未婚。」

  「你有親密男伴嗎?」

  「我有男友。」

  「如果你一早知道他回頭,你也不要他,那麼,你不算真正愛他。」

  諾芹忽然動氣:「愛裡也有尊嚴,不必像哈叭狗。」

  那聽眾歎口氣:「許多時,我們心不由己。」

  「更多時,有人欲火焚身,一定不肯放手,搞得醜態畢露。」

  主持人連忙打圓場:「到此為止,我們下一節再談,先聽聽音樂。」

  「唏,」諾芹說,「哪裡有那麼多偉大的愛情,統統不過是私心。」

  主持人賠笑:「是是是。」心裡想:這女人到底是誰,廬山真面目如何?

  諾芹掛斷電話。

  元氣大傷,如此愚夫愚婦,不知該如何重新教育。

  之後,她也靜心自我檢討,是,她與李中孚一向十分理智,彼此尊重,從不迷戀。

  照說,嫁這樣的人最理想,永遠舒服順心,即使有什麼不測,也不會太過痛苦。

  但是,生活中會不會也欠缺了什麼?

  友人曾經笑說:「如果與他在船上環遊世界也不悶,那才是理想物件。」

  可是,與李中孚在一起,塞車三十分鐘,她就會不耐煩。

  諾芹為了那個聽眾的電話,思考了整個晚上。

  第二天一早,打開報紙副刊,她的腦袋轟的一聲。

  副刊改了版,她沒有接過任何通知,她的短篇小說就給配上了漫畫插圖。

  不不不,應該說,她的小說已淪為插圖的說明。

  岑諾芹並非愛耍意氣的人,通常都沉得住氣,可是這一次她雙手顫抖,臉皮青紫。

  倘若羅國珠還在的話,不會發生這種事。

  現在才知道羅女士的好處。

  她撥電話給伍思本,對方哈一聲:「你覺得版面如何?」

  「我不能接受。」

  「諾芹,你的口氣如九十歲老太太,除去封你做皇后娘娘,一切都不能接受。像陳秀歡、喬德秋、劉雪梅、張浩天這些老作者,因什麼都不能接受,已經知難而退。諾芹,人家已經賺夠,不必適應新潮流,你呢?」

  諾芹氣上加氣:「我也一樣。」

  「報館還需要你,諾芹,不然我幹嗎花那麼多時間幫你更新形象?」

  「我真的不能接受。」

  「那麼,取消短篇吧,我另外找人頂上。諾芹,我知道你入行的時候,編務制度與今日大不相同,我勸你儘量適應新環境。」

  伍思本掛上電話。

  諾芹不出聲,獨自坐了很久。

  這不比別的工作,行屍走肉亦可,混日子專等出糧,作者每寫一個字,都勞心勞力,做得那樣不愉快,如何捱得下去。

  她決定請辭。

  還年輕,無家累,轉行都還來得及。

  趁這人心浮躁的時候靜一靜也是好的,總還會有人像岑諾芹一樣,不甘心被隨意宰割而請辭。

  萬一班底統統走清,資方亦需擔心,也有不良後果。

  想清楚了,她攤攤手,長歎數聲。

  怪不得近21世紀了,許多女生還是盼望嫁得好,不必在工作上作出這種痛苦的取捨,那是幾生才能修到。

  那一整天,諾芹都沒有再聽電話,她全無心情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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