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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之洋笑笑,「科學家的思維不會如此飄渺。」

  時珍說下去:「把記憶編成故事輸入電腦,再設法進入故事中,也就等於是回到過去。」

  之洋舉一舉杯子,這種理論最好待李梅竺教授親自來解釋。

  時珍說:「這次他回來以後,我一定要好好撥時間與他相處,以前都不知道忙些什麼,每次他有話要說,我都表示有約會有節目。」

  「也許你覺得教授還是壯年人,不需你照顧。」

  「可是,總沒想到他也會寂寞。」

  「是,我們很少考慮到父母也會有各種需要,老是認為他們生存目的只為照顧我們的需要。」

  她倆笑了。

  那麼瞭解自己,可見已經長大。

  時珍說:「其他人做研究總有詳細記錄,他沒有。」

  「也許這是一項私人研究,他無需向他人交待。」

  時珍添了酒一飲而盡。

  她酒量比之洋淺,有點不勝酒力,她說:「喝了酒,心情比較好,人也輕鬆得多。」

  「不然,酒這玩意兒怎麼會盛行數千年。」

  時珍伸一個懶腰,「唉,今日的憂慮今日當已經夠了。」

  這話很實在。

  她隨便在客廳中的沙發倒下,呼呼入睡。

  之洋卻不累。

  她回到實驗室,獨自坐下,趁著心靜,輕輕說:「教授,你在何處,可否指點一二。」

  她當然得不到回音。

  抬起頭,看到天窗外的夜空,李宅位在郊外,尚可看到星星。

  「時珍與我都想念你,希望你來相見。」

  實驗室內靜寂一片。

  「時珍想逐個夢來找你,我卻覺得不大可能,我們到了甲夢,你可能剛離開入乙夢,一輩子也遇不上,這比在世上找一個人更加困難。」

  之洋輕輕歎一口氣。

  除非有緣分,那樣,千里亦可前來相會。

  「我想看看,在這個夢裡,是否可與你相見。」

  之洋戴上儀器,輕輕按下鈕鍵。

  一開始就覺得不對。

  黑夜,冰天雪地,天空高而怪,陌生古舊的建築物,石板街道,居然還有馬車。

  路人說的話,都是之洋聽不懂的,既非法語又非德文,也不是北歐任何一國語言。

  她拉住一名穿得十分臃腫的途人,試用法文問:「我在何處?」

  那人聽懂了,回答她說:「莫斯科。」

  「什麼?」

  那人不耐煩,「莫斯科,你連自己在莫斯科都不知道?」

  「什麼年份?」

  「神經病!」

  那人掙脫之洋的手匆匆趕路。

  他是對的,在現實世界中,如果有人拉住林之洋問「今夕是何年」,之洋也會懷疑他不對路。

  街道旁有的是舊報紙,之洋彎身拾起一張髒舊的破報,她不識俄文,可幸阿拉伯數目字全球通用,她看到的日子是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一日。

  之洋愕住,這莫非是一個俄國人的故事?托爾斯泰與陀斯妥耶夫斯基這等大作家正好都生活在二十世紀初,書到用時方知少,之洋恨自己無知。

  她呆呆地站在道旁。

  煤氣點燃的路燈忽然亮起,之洋抬頭,看到漫天鵝毛似大雪緩緩飄下,一片一片落在髒黑的道路上,此時,行人稀疏,大概都趕回家吃飯去了。

  之洋唯一的感覺是冷。

  而且這種蝕骨的冷是一種氣氛,使人覺得在這個冰天雪地的世界裡,天地萬物沒有生機。

  她怎麼會到這種地方來了。

  李梅竺教授不可能在這裡。

  幸虧林之洋不過是個過客,她知道,只要她往前走,走到馬路盡頭,她就可以回到現實世界。

  碰到噩夢,越快醒越好。

  這顯然是個乏味的夢。

  之洋急急向前走,這時,地上已積有薄薄一層雪,路人走過,應有一行腳印,可是之洋注意到,她走過的地方,沒有印子。

  她被自己嚇一跳,原來她在夢境裡沒有實質。

  苦笑著她再提起腳走,一不留神,與一途人相撞。

  那人個子很小,似是婦孺,被之洋碰得腳步踉蹌。

  之洋連忙扶著她,衝口而出:「對不起。」

  那人聽到中文,渾身一震,緩緩抬起頭來。

  包著頭的黑色的大圍巾輕輕落在肩膀上。

  噫,之洋放開雙手,看到一張屬於華裔女性晶瑩皎潔的小圓臉,頭髮全部攏在腦後,五官更加玲瓏,啊,這是全世界華人都認得面孔呵。之洋一時震盪莫名,啞口無言。

  只見那張臉上佈滿憂傷,她輕輕咳嗽,用手帕蒙住嘴,漸漸咬得厲害,手絹掩得更嚴。

  之洋忍不住說:「你的肺有病。」

  她輕輕抬頭,「你是什麼人,你怎麼知道那麼多?」

  之洋的身分好比先知,她不由自主扶住那位女士。

  「你住在何處,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好心的小姐,肺結核容易傳染。」

  「不怕,肺病是小事,很快就會發明特效藥雷咪鋒根治,世紀末,另有一種更可怖的病毒會傳染全球。」

  那位女士一雙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你是誰?」語氣充滿訝異。

  之洋笑,「我叫林之洋。」只是一個普通人。

  雪漸漸密了,兩個人都沒有打傘,肩膀上的雪融了,外套溫水變得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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