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金環蝕 | 上頁 下頁 |
五 |
|
§單性生活 對她這麼好,奉她若神明。 百般遷就,萬般討好,她還是離我而去。 各位親愛的讀者,別誤會,這並不是失戀的癡心漢在訴苦,我自身亦是女性。 上文的她,乃是我家的鐘點女傭。 可別小觀了這個她。 唉呀呀,不得了,沒了她還真不行。 女同事甲說:男友與女傭兩人之間任她選其一,她即時叫男友走。 男人哪裡找不到,可是一個手腳乾淨,勤快,可靠的女傭,說什麼出盡百寶也要留住。 這樣的例子或許誇張一點,但也可以知道女傭在職業女性心目中的地位。 我搬出來已有長遠一段日子。 並不是壞女孩,只是耐不住母親日夜在身邊嘮叨,一句話講兩千次,完了還要我聚精會神,嘴角含春的表示精彩——這同八小時之辦公室生涯一模一樣,老媽同上司一般會折磨人。 聰明的小女子我一打算盤,發覺這樣子下去會得精神崩潰,工不能不做,因要生活之緣故,只得忍痛揮淚辭別慈母,獨自搬到小公寓住,落班後遂可名正言順除下面具做人。 慈母不原諒,也只得由她去。 畢竟在這世界上,我才最重要,我我我,我才最寶貴,叫別人委屈一下,也只好說聲對不起,敬個禮。 開頭租間小公寓,百多平方米,由親戚輾轉介紹來一位女工,每星期只做兩次,每次兩個小時。 記得那個時候,每早我還有摺疊被褥的時間,從不假他人之手。 如今想起來,真像神話一樣,薪水少些也值得,職位低,上司叫做什麼便做什麼,上午九時到公司,下午五時下班,除出午飯時間,才做七小時,輕鬆寫意。 放了工,喝碗罐頭湯,健脾益胃,看陣電視,有拖拍拖,無拖睡覺,不知多開心。 像一切事情,做做便開始認真,兩年蜜月期一過,大家比升級,努力表現,下班越來越遲,個個挖空心思,在上司面前孔雀開屏,努力指證他人是醜小鴨等等…… 我自然不甘後人,你沒聽過有句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嗎,三兩個回合,包括死拚爛鬥告狀混賴,我升了上去。 這同鐘點女工有什麼關係? 哦,待我慢慢說來。 升級之後,薪水加了一倍,錢簡直沒地方花,也沒有時間花,約會,有男士付賬,穿衣服並不是我至大的嗜好,又不賭,亦考不到駕駛執照,唯一的享受,不過是租一層比較大的公寓。 阿一跟著我搬到中型住宅去。 這個沒良心的女子要求我付兩倍酬勞,並且抱怨工作量多了十倍。 其實按鐘頭計,我的薪水只比她略高一倍,你說可怕不可怕,而我們是要穿意大利套裝與法國皮鞋去上班的。 不過少了她還真不行。 這時我已疲態畢露,回到家直奔溫暖的大床,躺下喘氣,像死魚般躺著。 晚上多夢,淌冷汗,老是聽見同事的獰笑聲,以及老闆吆喝聲。 神經衰弱,毫無疑問。 早上不再摺被,事實上我不再理會家中發生些什麼事,全部拜託阿一。 她不笨,立即知道我沒她不行,先是在公眾假期無故失蹤,後則愛做不做,家私上灰塵一公分厚,我只得忍聲吞氣。 三年前調職,薪水又再上去,有種飄飄然感覺,不是心中,而是腳步,身體已經吃不消,靠維他命九與雞精黑咖啡死挺,工作繁忙到已無下班時間,裁員之後不再請人,正副兩職都由我一人擔當,老闆巴不得我腳都跳上來做,忙得頭頂生煙。 週末也要出動,外地有客戶駕到,我還得隨時應召去接客,陪下午茶陪晚飯。 這時已經七年過去,人早已成熟,也想得比較多,午夜夢回,也會問自己:為什麼,這是為了什麼? 又搬了家。 公寓面對大海二千平方米,沒有再理想的居所了。 親友來小坐,都讚歎「真能幹唷,短短幾年而已,有幾個女孩子住得起這樣的公寓。」 但我已經憔悴,嘴角飽含苦澀。 親友稱讚之餘,面孔上全是問號,譬如:場面作得這麼大,怎麼嫁出去,是否心裡變態?過三十年,她是否打算自置噴射機? 我已疲態畢露,公司裡比我年輕貌美,幹勁衝天的女職員咄咄逼人,巴不得將我擠出去,替而代之,上司為了進一步激發我工作能力,常站在她們那一邊,利用她們來踐踏我,其間血肉橫飛,不足為他人道。 一日一日也這麼過去了。 這是職業女性血淚史。 已有五年沒放長假,這是策略,你不能讓上頭知道沒有你也一樣行。 精神身體越來越差,從前約會的男友全部失散,唯一的親人只是阿一。 阿一當然更加恃寵生驕,因為知道我沒有空同她玩。 每日晚餐為蕃茄煮牛肉,一煮便一個月不變。 我也累得不能出聲。 母親根本不明白,「你可以放鬆來做。」 你可以不做,但一定得抽緊來做,這是森林之律例,明白沒有? 誰叫你想住海景一千平方米的公寓。 偶然有一日空閒,站露臺上,更覺如此生活荒謬。 你得到的是生計,付出的卻是生命。 五十五歲退休後,兩手空空,文件合攏,一個告別會,便將閣下一筆勾銷,家庭呢,伴侶呢,孩子呢,什麼都沒有。 但,但現在怎麼回頭? 歎口氣,憂鬱地跑出去買一堆衣服首飾作補償。 這完全與某類女性慣養小白臉一樣,是種發洩,否則會發神經。 在獲得成果後才發覺果子並不如預料中甜美豐滿,但怎麼辦?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