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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少爺

  那一年夏天,我記得婆婆來「借人」。婆婆並不是真的婆婆,全村的人都這麼叫她,她又住在我們隔壁,於是我們也叫她婆婆。

  媽媽不肯讓她借我。

  媽媽說:「她都快嫁人了,飛機票都定好了,還出城去做什麼,說不定又見些不應當見的東西。像王家的阿英,出城一次,如今還穿什麼迷你裙,婆婆,你找別人去吧。」

  婆婆說:「這麼急,你叫我哪裡去找?不過是幫幾個禮拜,收拾點家務,難道玉桂不肯去?我那頭東家,是極好的,不然我怎麼一做就十八年?如今他們大少爺要回來了,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人家要找一個清爽的孩子,待遇決不會錯的,包在我婆婆身上。我知道玉桂要嫁人,這又不事,算是幫我一個忙吧。」

  媽媽很為難,「她又沒做過這種事……」

  「是,」婆婆搶著說:「但這是家庭裡平常事兒,難道也幹不了,幫我一個忙。」

  媽媽說:「你這老貨,真拿你沒辦法,玉桂,你說如何?」

  我不響。

  婆婆人很好,照說幫她這個忙是應該的。她主人家忽然多添一個人,工作自然吃不消,又有酬勞,於是我點點頭。

  婆婆笑了,「好孩子!」

  媽媽幫我收拾一點衣物,送我出去,她對婆婆說:「我可把玉桂交給你了,多多照顧。」

  婆婆說:「放心,我負全責。」

  在船上,我看著海上的風景,正逢炎暑,大家那熱得熬不住,婆婆也解了鈴頭取涼。她問我:「玉桂,快嫁人了?」

  我點點頭。

  「嫁到外國去.你放心?」她問。

  我笑笑。其實伯父伯母都在外國移民了十多年,嫁的是表哥,雖然多年未見,卻還記得他是個頭等老實的孩子。以前老是護著我,不讓其他的頑童欺侮我,如今照片也見過,他並沒有變,幫著伯父伯母開了一間中國餐館,去了,也可以回來,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這麼多女孩兒,玉桂,我看來看去,還是你最乖。」婆婆歎了口氣,「誰娶了你,也是福氣。」

  我覺得有點尷尬,便把話題扯了開去。

  婆婆說:「我那家東主,姓趙,一位小姐,一位少爺,少爺自幼送到外國讀書,兩年回來一次。今年暑假,恰巧他回來,本來也沒什麼,偏偏他家小姐訂婚,忙這忙那,應付不過來,天天客人多,我成天鑽在廚房裡,連倒茶的空檔也沒有,你去了,不過是做做這種事,重頭功夫,另有人來幹,放心好了,晚上跟我睡,我那房間收拾得很乾淨,又有電視機。」

  我還是點著頭,在家等著嫁人,多難為情,不如出來見見世面好一點。

  趙家住在半山,雖不是洋房,卻是很豪華的住宅大廈,我們乘電梯上去的,婆婆自己有鎖匙,

  開了大門,先讓我見了趙太太,太太倒是很和藹可親,吩咐我每天掃掃地方,抹灰塵,換一換花,或是買點水果、點心,收拾房間之類的工作,我靜靜的聽著。

  趙小姐斜斜躺在沙發上,正在搽指甲油呢,一邊豎著十指尖尖的手,一邊笑著跟她母親說話,我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女子,約莫廿四、五歲,穿一條極短的短褲,一件毛巾衫,那臉上的明媚,是很難得的。

  婆婆把我帶進她的房間,坐下來說:「是不是?我早說了,沒什麼事的。」

  可是那位少爺呢?

  婆婆很忙,連忙準備起晚飯來,忽然說少了蔥,沒辦法蒸魚,連聲嚷死。我笑:「哪裡就死了呢,我去替你買。」

  婆婆說:「你不曉得,這裡半山,賣菜市場在山下,繞石級下去,來回都半小時,怎麼好叫你走?」

  我說:「沒關係的,我走一次好了。」

  婆婆說:「既然去了,再買點其它的東西,見了水果,無論什麼,越多越好。」她一邊把錢塞給我,一邊吩咐著這些那些。

  我出了大門,向山下走去。婆婆年紀大了,自然要走半小時,我廿分鐘就回轉來了,況且太陽業已下山,雖然還是蒸蒸的,也不十分熱。回到趙宅,客廳一個人也沒有,我依婆婆囑咐,把水果放在玻璃盤內,只見飯桌上放著一副筷子。

  我愕住了,不是說很忙、客人很多嗎?怎麼只得一個人吃飯?

  婆婆解釋:「本來有人請吃飯、一家子都請去的,就是少爺,說不要見人,不肯去,所以獨自在家,他愛吃魚,所以非蒸魚不可,這位少爺,每次回來,脾氣都怪了一點,飯後你跟他泡一杯茶,就沒事了,看看什麼要收拾的,就收拾。」

  我點點頭,這份差使倒也容易。

  擺上了飯菜,少爺自露臺進來,向婆婆道謝,看了我一眼,我立再他身後,他吃完了一晚飯,我伸手去接碗,他說:「我自己會盛飯,你別站我後面,我吃飯叫人看著,還怎麼吃呢?你走開。」他皺著眉頭。

  我嚇老大一跳,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只好退到婆婆房裡去看震視。看來婆婆做這份工也不簡單,多多少少受人氣,由此可知吃人家一口飯,終究是難的。

  婆婆問:「他不准你替他盛飯?」

  我說是。

  「他跟太太說:『最看不慣是家裡請傭人,待得人家不是人,誰沒手沒腳呢?偏偏要人侍候,看妹妹,連床鋪都不理了,像什麼樣子!』這位少爺,是個怪人。」

  我微笑,原來是這樣呀。

  趙家很晚才回來,我與婆婆早睡下了。第二天清早,我收拾了客廳,安排早點,待他們一家出去了,又收拾房間,婆婆下去買菜,你別說,瑣瑣碎碎的幹起來,也很多事,一會兒送花的來了,一會兒又來收牛奶錢,我在少爺床邊見到兩雙髒皮鞋,便趁著空當,替他拿到後面去擦。

  才在太陽下面幹著,就有人問:「你在做什麼?」那聲音沒有昨日那般激動,卻也很不高興。

  我抬頭,是少爺,他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少爺,你等鞋穿?」我急問。

  「你幹嗎替我擦娃?」他蹲下來,拿了布,自己抹了起來。

  「我是來幫工的。」我說。

  「你服侍小姐去。」他看我一眼,「別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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