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舊歡如夢 | 上頁 下頁 |
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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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歡如夢 一個霧夜。 舞會散後,我一個人悄悄的離開了。那種不得不去的生日舞會,一個人去,一個人同來。何必要求人家送,我默默的叫了車,車子駛到碼頭,獨自上渡輪過海。 天氣是那種黃梅天,黏呼呼的,不冷不熱,濕氣重得驚人,真不知道該穿什麼衣服才好,我身上才一件黑色的綢上衣,黑色的綢褲子。 坐在渡海輪裡,那種感覺不是寂寞,而是奇異。還沒有跟家明分手之前,很少機會坐在渡輪裡,多數是汽車隧道過海,三分鐘就到彼岸,付錢,他送我回家,他跟我是怎麼分手的呢?我始終沒弄明白。我唯一所知道的,就是我現在真的潦倒了,自他離去以後,我就真潦倒了。 妾本絲蘿,願托喬木。 一個女人沒有男朋友就顯得這麼淪落,一個人坐在渡海輪裡,這麼的孤單,這麼的沒有保障,在一個霧夜裡,船響著號,像是駛進永恆裡。我努力的往前看,但是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以前也有過這種情形吧?以前即使有這種霧,我頂多不過與家明淡淡的說一切:「霧多大!」 就是那樣。 現在的感觸是不一樣了。現在我一個人,坐在船上的木凳子上,呆呆的、沒有了家明,沒有了前途。活還是要活下去的,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怔怔的向前看,風吹上來涼涼的,但是誰還管天氣呢?我只覺得綢衣服貼在身上。 我疲倦的垂下了頭。 然後有一個人輕輕的走過來,輕輕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因為放得輕,所以我不覺得驚奇,也沒有害怕,我抬起頭來,看見一個很高很瘦削的男孩子,他的神情非常溫柔,他輕經的對我說:「丹薇。」 丹蔽。誰是丹薇? 我輕輕的說:「我不是丹薇。」 「丹薇。」他仍叫我,並且坐在我身邊,「丹薇。」 我看著他,他有點醉了,但不是那種討厭的,半昏迷的醉,他有點憨態,一直微笑,用手輕輕的摸我頭髮,「丹薇。」他永遠這麼叫我。 我太驚奇了,我的樣子長得很普通,不可能有人跟我相像,尤其是一個叫丹微的女孩子,叫丹薇的人一定長得漂亮,不然有什麼資格叫這個名字。牡丹的丹,薔薇的薇。 丹薇,他一直叫我丹薇。 渡輪的號角大聲的響著。 他叫我丹薇。 「丹薇,真沒想到在這要看見你,我一見就知道是你,我看你背影就認出來了。你怎麼一個人?寂寞嗎?」 我看著他稚氣的臉,他看上去只有廿五六歲,穿一套深色西裝,領帶是淺灰色的,配得很雍容,臉色很羞澀,態度極其斯文,只是他的右手沒有離開我的頭髮。 「丹薇。」他說:「我一直喜歡你的直發,你從來不肯熨頭髮的吧。」他說。 我溫和的說:「先生,我的名字不叫丹薇。」 「你又來了。」他微笑,然後很唏噓的說:「你喜歡黑衣服,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你也是穿這麼一套薄薄的黑衣裳,有一道銀邊的,是不是?」 我並沒有見過他,一輩子都沒有見過他。 「丹薇,後來我就沒有再跳舞了,沒有你這樣的舞伴,我就不能再跳舞了,我這麼的愛你,你不知道吧?」 我呆呆的聽著,在這樣的霧夜裡,一個人坐在渡輪裡,我都幾乎不想否認我不是丹薇了。 是丹薇又有什麼不好?隔了那麼些日子,還有人記得,還有人從背後就把她認出來了。 我才不會有那種運氣,誰還會把我自身後認出來?恐怕面對面也搞不清楚。我的臉長得實在太普通,任何人與我分手之後,十分鐘後就忘了我。 我忽然有點羡慕丹薇,因此微笑一下。 「呀!」他說:「你笑了。」 他叫什麼名字呢?我心裡面想。 船到岸了。 他握著我的手,「丹薇,陪我去喝一杯咖啡,丹薇,好不好?好不好?」 他像個小孩子,這麼的懇求,這麼的渴望。 我問他:「這麼晚了,哪裡喝咖啡?」 「總有地方的,只要你肯答應。」他說。 「好的,我答應。」我說。 那個時候家明十二點鐘常常打電話來,叫我出來宵夜,家明,家明你忘了吧,都忘了。應該忘的,不忘是錯。 甲板慢慢的放下來,他扶我起來,我們肩並肩的走出去,船上人稀稀落落,我們到了岸。 他說:「來,凱悅去。」 那個時候,家明與我很少去凱悅.我不喜歡那地方,因為太雜亂了,我也不喜歡半島,半島太沒安全感,事實上我喜歡過什麼呢?什麼也沒喜歡過。 與一個陌生人到酒店大堂去喝咖啡。 我聽他說話。 他很文雅,把咖啡杯子捧在手中,看著我,他的一雙眼睛溫柔得像鹿,家明的眼睛不是這樣的,家明只是周到,與他在一起舒服,家明並沒有特色,但是失去他之後,走一步路都不再方便。 「這麼多年沒見你,我常常想起一首詞。」這個男孩子說。 我抬起頭,「你還看詞?」 「丹薇,你真是的。」他笑,「什麼看不看詞?」 「你看到什麼詞?」我好奇的問。 「『今年花勝去年紅,料得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共?』」 我哈哈笑起來,說得好,太好了,沒想到還碰到個會詞的男生,看的還是歐陽永叔。今年花勝去年紅,很好,的確是,今年花勝去年紅,只是花紅花白,個個人同看,花榭花落,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真笑了。 「丹薇,你為什麼笑?」 「因為我不能夠再哭了。」 「為什麼不能再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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