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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自此之後,兩人各有時間出入,互不干擾,氣氛更加和睦,兩人客氣得不像話,冷淡得像普通朋友。

  到這個階段,重遠與子凱還是互相信任的,很多要事,也坐在一起商量,於凱甚至覺得這樣文明的關係也許可以維持一輩子。

  當時,她還沒有遇上王勁峰。

  他是新同事,與子凱同級,起薪點較低,年紀也要小一兩歲,英俊高大開朗,一進門便吸引全體女職員目光,他也似乎習慣接受這種注意力,不過對於卓子凱,他另眼相看。

  因為子凱沒有看他。

  子凱覺得他是個大孩子,有時太過活潑,引得女同事哈哈笑個不停,可能不妨礙工作,但未免過度招搖。

  子凱不欣賞嘈吵的男人。當日看中朱重遠,一半因為他沉默高貴。

  老闆派下來一個計劃,要子凱與小王合作,有心要子凱帶他一帶,子凱當然情願與熟手共事,故此心頭略感不快,被小王看出來,刻意遷就子凱,出乎意料地合作,使子凱回心轉意。

  他喜歡她,第一眼就覺得她外型特別清秀,神情稍見憂鬱,相信是個內熱外冷的女子。已婚,但完全沒有太太型格。沉默寡言,工作能力高超。王勁搴打聽到,在這間公司司任職四年,卓子凱從來沒有與任何同事起過衝突,無論什麼事,經過她的手,都能平和解決,這是一項了不起的本事。

  王勁峰跟著發覺子凱衣服的主色徘徊在深藍、白、淡灰之間,偶而配一雙紅鞋。

  開會的時候,秀麗的子凱坐著不動,如一尊石像,冰凍,王勁峰的想像力開始遊移,要什麼樣的能量才可使這層薄霜融解?

  一日他看到子凱坐下時藏青麻質裙子下露出一角銀紫色花邊襯裙,震盪之餘,完全沒有法子留意大會主席說過什麼話。

  他溫柔地想,莫非已經決定追求她。

  或許是不道德的行為,但主權在子凱手上,她要是接受,旁人沒有資格有任何異議。

  子凱一點也不知道他有這種驚人的想法。

  王勁峰邀請她工餘去喝上一杯的時候,她答應下來。

  回到家裡,也不過是看電視新聞,菲律賓籍女工人天天都做一樣的菜式,悶得她怪叫。

  王勁峰開得一手好車,呔盤像是他身體的一部份,揮灑自如。

  子凱不會開車,與小王出差辦事,無形中像是多了個司機,異常方便,她覺得是一種享受。

  漸漸熟落了,把盞也頗有幾句話可說。

  話題由公轉私,子凱始終把他當小朋友,令他煩惱。

  「還沒有固定女朋友?」子凱垂詢。

  王勁峰覺得她語氣似個家長,不以為然瞪她一眼。

  「現在的年輕人都不肯結婚。」子凱感喟。

  王勁峰啼笑皆非,她一退退到七老八十的歲數去,難道這也是她的護身符之一?

  王勁峰開門見山:「我不喜歡十七八九嘰嘰喳喳的女孩子,動不動嘰嘰咕咕地亂笑一通。」

  子凱莞爾,不再去碰這個話題。

  王勁峰為這朵恍惚的笑焰迷醉,一時衝動,伸手過去,原本想握住子凱的手,終於不敢造次,只是碰碰她中指上一隻精緻的指環。

  王勁峰沒想到他也有忌憚的時候,可見子凱是真有點威嚴,也可見他是真心喜歡她。

  他問子凱:「你快樂嗎?」

  子凱抬起頭,失笑道:「你這麼會問起這麼複雜的問題來。你呢,你快樂嗎?」

  「有時快樂,有時不,但我勇於追求快樂。」

  「那麼你是一個放肆的人。」

  「我承認我任性。」

  子凱許久沒有與任何人閒聊,心中叫自己不要說太多,對方是個陌生人,但意念受控制,自嘴裡吐出。

  子凱吃驚,她竟是這麼寂寞的人?有話,為什麼不對伴侶傾訴?為什麼朱重遠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夫妻倆相對無言,還要到什麼時候?

  刹時間無數問題湧上心頭,子凱怔怔地握著酒杯發呆,過了很久,才把酒一飲而盡。

  王勁峰知道她不快樂,他太明顯了,看得出來,他雖是個浪漫少年,卻有自尊,他不願乘虛而入。

  「再來一杯?」

  子凱點點頭。

  她已習慣工餘喝上一兩杯,消磨時間,鬆弛神經。

  王勁峰再逗她說話,她已經不肯透露心聲。

  喝完第二杯,由王勁峰送她回去。

  那一夜,子凱想開心見誠的與重遠談一談,回到家,不見他,女傭人躲在房內看電視,告訴她,朱先生去喝喜酒。

  子凱這才想起來,這次是他大姐娶兒媳婦,她都忘記這件事。

  她對伴侶又何嘗不疏忽,工餘隻想休息,或是與他悄悄地說幾句知心話,根本不想去參加人多聲雜的場合,這大概也是失職。

  她呆在書房看小說,十二點左右,重遠回來了,只說了一句話,「還沒睡?」

  子凱想問:場面熱鬧嗎,又開不了口,太虛偽,她根本不關心,於是回答:「這就上床。」

  又是一天。

  子凱羡慕一些嬌俏的女子,結婚十多甘年,碰到一點點小事,仍然會得靠在丈夫身邊啾啾啾地說個不停,活像依人小鳥。

  子凱唯一可依的,只是事業。

  重遠什麼地方使她失望,導致今日冰封三尺?

  子凱多希望重遠會得探頭進來,問一聲「你在想什麼」,但是他自浴室出來,直接回睡房,開了唱機,熄掉燈,子凱想主動過去談談,但實在疲倦,也隨手關燈。

  一層層的霜,就是這樣積起來,毋須幾年,形成整幢冰牆。

  第二天重遠慣例比她早出門,子凱捧著一杯茶,呆半晌,像是在悲悼不知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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