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絕對是個夢 | 上頁 下頁 |
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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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子都得一個個填滿才能交出去,真是世上最奇突的營生。 程真有熟悉的出版社,編輯是她朋友,小說完成後出版絕無問題,她是個幸運兒,可是,先得寫出來。 她取出第一頁稿紙,在第一行寫道: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 門鈴響。 呵一定是郵差送中文報刊上來,得救了! 程真飛撲出去開門,大門拉開,她呆住。 門外不是郵差,是孫毓川。 他身穿軍裝,英姿颯颯,雙手提著一箱香檳酒,微笑道:「早,我送貨來。」 那是一個陰天,空氣清新微涼,上一次程真得到這種優秀待遇,還是在大學裡,她鼻子有點兒發酸,笑問:「什麼飛機那麼快?」 孫毓川答:「軍用飛機。」 「真沒想到你是軍人。」 「我是後備空軍上尉。」 「官階還不低呢!」 程真讓他入屋。 她正在等這酒,連忙取出銀筒冰鎮。 程真尚未更衣,不過她一向穿運動衫當睡衣,頭髮編成辮子睡覺,還不算太亂,勉強可以見客。 「請坐。」 「我需要一大杯黑咖啡。」 程真答一聲「馬上來」。 她把咖啡放在茶几上,然後走到另一邊沙發坐下。 兩人都沒有說話。 程真的目光有點兒貪婪地看著孫毓川,穿制服的他看上去更加英偉,他略見疲倦,來不及刮胡髭,與平時修飾整齊的孫毓川不一樣。 程真覺得淒涼,只有在極幼小,大約只得七八歲的時候,才會以如此貪婪、留戀、愛慕與無助的目光看櫥窗裡的洋娃娃,或是他人身上一條美麗的紗裙,怎麼搞的,她不是已經長大成人了嗎? 鼻子又發酸了。 她把香檳取過打開喝,手段一流,一看就知道親手開過千支以上,只聞「蔔」一聲,立刻斟入高杯,忙不迭喝一口,像口渴小孩享受汽水那樣。 孫毓川也專注地看著她。 程真清清喉嚨,「坐得近一點。」 孫放下咖啡杯,輕聲說:「不能再近了。」 程真說:「我們之間起碼距離兩公尺。」 孫毓川聲音更低,「實在不能再近了。」 程真頷首,「或許你是對的。」 過一刻他說:「你坐得近一點。」 程真立刻答:「不,我若坐近來,我得為後果負責,我不打算那麼做。」 孫毓川笑了,他擱起穿著短靴子的腿。 過一刻他說:「我有一子一女。」 程真點頭,「我聽說過。」 「他們此刻在美國接受教育,與祖父母同住麻省。」 程真還是第一次聽他說起私事。 「我與妻子青梅竹馬,二十多歲就結婚,彼此很尊重,她不適應東方生活,留法留美時間比較長,我的公事十分忙碌,二人相處時間不多。」 程真不語,忙著自斟自飲。 「但是我一直非常關懷她。」 孫毓川說到這裡,略為猶疑,目光轉到窗外,遼闊的天空是灰紫色的,大團大團雨雲聚集高空,隨時會下大雨。 「……要到很最近,我才知道,我沒有戀愛過。」 程真放下杯子,感喟道:「只有極少人才有戀愛的機會。」 「他們是幸運,抑或不幸?」 「我不知道,看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在什麼人身上發生。」 孫毓川輕輕歎口氣,「與你說話很有意思,能夠無話不說,誠屬難得。」 程真微笑,「有時,談話對象比戀愛對象還要難找。」 他放下雙腿,「我要走了。」 「這麼快?」 他微笑,「你會懇求我多留一刻嗎?後果可是要你負責的啊。」 程真忽然說:「我願意負責任。」 孫毓川一怔。 程真笑了,「不過,久留沒有意思,今日的話已經講完,留待第二日吧。」 他忽然問:「你可有思念我?」 程真答:「全時間。」 他又問:「我們是在戀愛嗎?」 「幾乎是了。」程真微笑。 「那多可怕。」 「是,我同意。」 「有什麼辦法可以——」 程真答:「毫無辦法。」 孫毓川苦笑。 程真安慰他,「別擔心,至少我們是清醒的。」 「是更好抑或更壞?」 程真答:「更壞。」 孫毓川大笑,「程真,你真可愛。」 「我也知道。」程真十分自豪。 「我從不認識比你更享受生活的人。」 「那是我生存之道,不比你們,我生下來時一無所有,既來之則安之,非得儘量爭取,自得其樂不可。」 「我真的要走了,我要趕飛機。」 程真送客到門口。 「希望下次是我開門見到你。」 程真扁扁嘴,「我永遠不會那樣做。」 孫毓川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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