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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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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功動都不動,靜心聆聽。 「她終於開了門,與舊好友一起演奏一曲,閒話家常,一個小時過去了,沒有事,兩個小時過去了,也沒有事,到她完全放下了心,忽然脖子一涼,失去知覺,接著,被刺殺十六次。」 程功聽得面孔變色。 「她恨她。」 程功站起來,退後一步,碰到茶几,腳步踉蹌。 「華人社區反而松一口氣,因是個別案件。」 程功打一個哆嗦。 程真意外,「我不知道你害怕。」 程功否認,「不不,只是人的心——」 「人的心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 「你說得對。」程功面色漸漸恢復正常。 「念心理學的話,可以寫一本論文,題目是『為何弱女在精神壓逼下有異常暴力行為』。」 程功不由地說:「所以我要讀建築系。」 「是,科學是光明的。」 「我有事同你商量。」程功有片刻猶疑:『為著應付考試,我想暫時搬宿舍,周未才來。」 程真有點兒失望,這意味著她要更加寂寞。 但她最不喜勉強他人,因深知勉強沒有意思,所以回答:「這裡總有房間留給你。」 「我真幸運。」 「其實你知道我會接受你所有的朋友。」 「我們行為荒謬,喧嘩不堪,非常討厭。」 程真笑,「我從來沒見過你的同學。」 程功甚有深意地說:「最近你鑽在自己的小世界裡其樂無窮,很少出來看風景。」 程真沒有異議。 這個特權是她辛苦賺回來的,別以為很容易,自小學開始,一個人就得適應群眾生活:父母說些什麼,老師怎麼看她,同學可願與她結交……成年後接著要討好上司下屬親友諸色人等,行規蹈矩,不得越雷池半步。 近日程真休假,躲進小樓,不再理會他人想些什麼。 她看著程功收拾衣物。 真是爽快,統共不過三件襯衫兩條長褲一雙皮鞋以及若干內衣,塞進一隻小皮箱即可,外套則在身上。 程功坐下來,「我生母找到我。」 「有什麼要求?」 「你猜對了,像她那樣的人,沒有要求,是不會找我的。」 「她說些什麼?」 「她想來探望我。」 程真有頓悟,「這是你要搬走的原因吧,你怕她明正言順在這裡住下來。」 「是,」程功答,「然後就不走了,長期住下去,直到找到出路,相信我,那不是三兩載可以辦得到的事,我搬出去,你比較容易做,留她與否,悉聽尊便。」 「程功,你心思慎密。」 程功苦笑,「我毫無選擇餘地。」 「她的證件辦出來沒有?」 「我不知道。」程功忽然問,「一個人,是怎麼變成那麼討厭的?」 程真歎口氣,「很容易,你試試投親靠友,三五個回合之後,眾人就掩著鼻子走。」 程功黯然。 「所以不要問為什麼人要發奮圖強往上爬,皆因怕身體發臭。」 母女倆唏噓萬分。 半夜,電話來了,程真朦朧間覺得是母親找她,非聽不可,故此取過話筒。 這時程真已經醒來,希望電話另一頭是那個人。 「程真?是我,」一把沙啞的女聲,「下個月我想來看女兒,順便度假。」 程真當然知道這是誰,這是她的老同學,程功的生母。 「程功住大學宿舍。」 「她同我說過,你家總有空房吧?」 程真聽見自己說:「我要到日本去。」 「你把門匙交給女兒,我會到她那裡去拿。」 程真立刻補一句,「房子已經租給親戚作度假用。」 「那我住哪裡?」對方質問。 「我不知道,或許應該訂酒店。」 「現在你們那邊是什麼時候?你替我——」 程真看看鬧鐘,「淩晨三時正,我想補一覺,再見。」她掛上電話。 很年輕的時候,她也認為凡事不替人著想最方便,錯,後來才知道,不替人著想,路路不通,處處碰壁,非得一人讓一步不可。 奇是奇在程功小小年紀,已深切瞭解什麼叫做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但她的生母卻不明白。 原來智慧不靠遺傳,智慧靠學習。 程真起床喝水。 程功走過來,滿懷歉意,「是她吧?」 程真打個呵欠,點點頭。 程功很懊惱,「我以後都不用再抬起頭來。」 「誰說的?這種小事怎麼會妨礙你的前程?千萬別把它當作藉口。」 「將來——」 「誰敢挑剔你,你叫我出來見他。」 程功蒼茫地微笑,「謝謝你。」 程真忽然覺悟:「你是希望我給她在這裡住的吧?」 「是。」程功低下頭。 「我不想敷衍她,我不覺得我欠她。」 「當然。」 那天一早,程功載著行李出去。 話別之後,她感慨地說:「人要自己爭氣。」 程真一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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