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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只有一次,他同她說:「一支筆不要得罪太多人。」

  程真記得她這樣無奈地同他解釋:「要是不尖銳地針對人與事,特寫不好看,漸漸一支筆淪為花拳繡腿,銀烊蠟槍頭,有什麼意思?你看報上專欄,凡是有讀者的泰半叫人看得牙癢癢,溫吞水天天寫身邊事,離不了兩房兩廳,怎麼揚名立萬呢?」

  程真記得董昕當時說:「你是人在江湖。」

  可不是,個個施盡混身解數,她不過拿城裡的人與事來開開玩笑,得罪的人,範圍不大,有些同文,批評的是國是,那豈非更加危險。

  所以能退休,她鬆口氣。

  可是技癢,又忍不住替劉群寫了太平洋怡安一

  桐油甕始終裝桐油。

  而袁小琤,是一隻水晶香水瓶子。

  她那手鋼琴,應該得過獎,可是創事業需要衝勁,她很快放棄專業演出,只偶然在慈善節日中露面。

  秀美的臉容,華麗的服飾,高貴的出身,演奏的是優雅的音樂,端的不食人間煙火。

  孫毓川大概不知道有些人的工作是在攝氏三十五度的氣溫下抱著攝影機跑著搶新聞吧。

  在他眼中,這些肯定都是販夫走卒。

  程真就是市井之徒之一。

  連董昕都不滿她言語中俚俗語太多。

  他見過她一頭汗與行家爭執,她一掌推開那男同事,怒目相視:「你算什麼?老點呀!」

  董昕呆半晌,不曉得如何作出反應。

  過幾日他問她:「何謂老點?」

  「點紅點綠,亂指一通,故意誤導,混亂視聽。」

  董昕不予置評。

  可是程真熱愛她的工作。

  這些年來她為此染上胃疾,緊張起來胃痛如絞,鼻樑被行家的三腳架擊中,從此破相,多了一個節。

  還有,因此沒有致力發展家庭生活,與董昕感情破裂。

  都可以賴社會,怪在職業上。

  程真歎口氣,上床睡覺。

  她不折不扣是只桐油甕。

  第二天一早,程功去上課,程真戴了寬邊帽子在花園打理植物。

  老遠一輛歐洲跑車駛過來,緩緩停住,下車來的是袁小琤。

  她來看誰了?

  「董太太。」她揮著手。

  程真站起來笑,「叫我程真得了。」

  「那你叫我英文名字。」

  程真大感好奇,「芳名是什麼?」

  「奧菲莉亞。」

  程真一聽,馬上咧開嘴笑,對,袁女士活該有個這樣神經兮兮做作的名字,猛然想起孫毓川昨日對她的警告,即時噤聲。

  孫毓川算准程真會取笑袁小琤。

  「你在種花?」

  「以前筆耕,現在耕花。」

  「花開得多好!」袁小琤深呼吸一下。

  「許多心血,從前有只蟲子,專食嫩芽,現在又有害蟲,把整個花蕾吃掉,可惡。」

  「唷,你不怕蟲子?」

  程真一改常態,十分溫和,「不,不怕。」

  「好大膽子。」

  「也不見得,我怕戰爭,怕疾病,怕見兒童吃苦。」

  袁小琤怔怔看住她,「毓川說你最能幹不過。」

  程真意外,「是嗎?」

  「你那篇特寫,給他帶來許多煩惱,他的政敵借此攻擊他。」

  程真欠欠身,「身為公眾人物,很難避開批評。」

  「毓川也是這麼說。」

  程真不語。

  「董太太,我剛剛與董則師簽了字辦好買賣手續,我們是鄰居了。」

  她伸出手來,程真與她一握。

  「祝你們安居樂業,凡事順利。」

  袁小琤說:「你也一樣。」

  她道別。

  她緩緩把跑車駛走。

  把一輛時速可達兩百二十多公里的車子開得像蝸牛爬一樣,程真搖搖頭。

  孫毓川知道她會嘲笑袁小琤。

  那秀麗端莊的女子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可是有時又覺得煙火人間種種玩意兒挺新鮮有趣,可是一沾手,又顯得格格不入。

  程真朝玫瑰花噴殺蟲藥。

  又有一輛車緩緩駛至。

  司機下車,那是孫毓川。

  程真朝他點點頭,「以後是鄰居了。」

  「小琤來過沒有?」

  「剛走,你若快車,還能追到她。」

  可是他沒有上車去追,反而脫了外套,對程真說:「她來向你請教蒔花之道。」

  程真笑,「我這裡大部分亦由日本人園藝公司負責。」

  「我也是那麼同她說。」

  程真很有深意地說:「她又讓我欺瞞了。」

  孫毓川沉默一會兒,「你好像不打算原諒我。」

  「你道過歉嗎?呵,我想起來了,巴黎的那束花,麗池那頓晚餐,那是懇求原諒吧?」

  誰知孫毓川說:「不,那是用來諷刺你的。」

  程真一怔,香檳與鮮花表示嘲諷?聽都沒聽過,他們兩地可能有著大不同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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