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紅杏與牆 | 上頁 下頁 |
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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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麼人說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她連怎樣接吻都已經忘記。 看到年輕漂亮情侶在角落擁吻,她會凝視良久,微微笑,心中感觸。是,他們看不到旁人,雨中,在傘下,是纏綿小宇宙。 一次,在公園遇到一對老夫婦買冰淇淋,他倆被一幫小孩打尖,仍然精神的老先生喃喃責駡,老太太忽然吻他腮幫,他笑逐顏開,一切丟腦後。 都叫她羡慕落淚。 一直拖著,她恐懼做回楊小姐。 留在會客室時間越來越多。 他出差,她便獨自在小公寓休息,滬人乾脆把情婦住的地方叫小公館,確實妙不可言。 忙不迭吻習知,蜜之味,他取笑她:「好心急呵」,不知等了多久。 真捨不得,像習知那樣的男友,不容易碰到。 他長輩文明,與而時習之,他也有文化。 一身名貴便服,怎麼穿都好看,白襯衫料子縫工一流,突顯身份。別看一件襯衫、一件外套,不知坑死多少男子。習知把愛馬仕凱絲咪長大衣瀟灑地當浴袍那樣穿,路上如有水氹,他會毫不猶疑擲下給她踩過。 她籲出一口氣,但是,規矩是規矩,他不尊重協議。 過幾日,柯律師知會:「王先生把文件丟地下,像生氣小孩那樣踹踏。」 她哼一聲。 「你們或許應該請教兩性關係專家。」 「太遲,輪到我無法親密,他手碰到我皮膚,我起雞皮疙瘩。」 柯律師嘆息,「我看王先生覺得不壞。」 「那因為你不是他的妻子。」 柯律師實在不方便再講。 她輕輕說:「許多事,難以啟齒,苦不堪言。」 新的會客室,比上一間還要簡單:只得一床一桌兩張椅子,書報都迭在地上。 她喜歡空無一物,她清晰知道,沒有帶得去的東西。 整個星期,她都在華蓋飛機庫視察工程。 她著女傭帶了豐富茶點招呼員工。 員工開頭雀躍,隨即沮喪:「王太太你不來我們怎麼辦?」 工程師小林著她換上防火衣褲、工場鐵頭鞋及頭盔。 她巡視一遍,給了適當意見。 一直輕輕蹙眉,「飛機艙受先天限制,裝修極難美觀,你看那小器圓窗多麼醜陋,相反,船就不一樣……」 小林耐心微笑聆聽。 忽然她說:「我講得太多了。」 嫣然一笑,似烏雲邊濺出嫵媚金光,小林看得發呆。 真慶倖裝修師是美人胚子。 他讓她看飛機尾部啞色金漆。 她讚賞:「漂亮極了。」 「黑漆與玫瑰金,客戶倒是不反對這兩種顏色。」 「我發一身汗,真怕他要大紅與明黃。」 「華裔與顏色真是依戀。」 「大紅、明黃、草綠、月白、蛋青、漆黑、澄藍……聽著都舒服。」 「王太太,」小林忽然說:「可否請你喝茶?」 她意外,他想私底見面。 她微笑,「你叫我王太太,由此可知,某處還有個王先生,他或許不同意我與年輕漂亮男子一起喝茶吃飯呢。」 小林臉都紅了。 「改天再說吧。」 她替進行中工程詳盡拍攝,傳給客戶:「若有意見請即─時─表─達,四十八小時之後恕不作任何更改。」 客戶回復:「竟有如此兇悍的設計師──明白。」 她只知他姓金,朋友的朋友介紹,金先生是駐內蒙商人,十年前怎麼會想到與蒙古人合作做設計,世事不可思議。 為此她做了一些資料調查,烏蘭巴托的西式公寓蓋得不錯,但蒙古包方是完美設計,惜至今不設衛生間,要到戶外方便。 金先生住北京,一次路經本市,請裘琳幫忙到一間名牌手袋店辦貨,「你也挑一隻吧」,他那樣對裘琳說。裘琳到底年輕,不貪心,只選一隻普通設計日日可用那種。 她的員工得到金先生極大讚賞。 維均好奇,「金氏長得怎樣?」 「一板高大的中年漢,老覺得他像忽必烈汗。」 她倆都喜歡小白臉,並不在乎內在美。 「你們可嚮往私人飛機?」 「如果與喜歡的人在一起,坐一般航空公司頭等艙已很好,一年兩次與愛人旅行,心滿意足。」 唉,誰說少女膚淺。 工作逐日進度,叫她有個寄託。 她不知道,那一邊,習知又犯一個錯誤:未經通知,他找上會客室去。 當然,那只是舊會客室,她搬離已近一月。 他按鈴,有腳步聲傳近,他心酸,呵,她在屋裡。 大門刷一聲拉開,看到是陌生人,連忙又關成一條縫,「找什麼人?」 他看到一張少女可愛蘋果臉,大眼轉動,身段高挑,穿極短短褲。 他意外脫口:「你又是誰?」 「哈,」少女說:「我住這裡。」 「楊小姐呢?」他目定口呆。 「那是前屋主嗎?她已搬走。」 他退後兩步。 少女不欲多事,連忙關上大門。 他在門縫裡的確看到牆壁顏色與家具都已更換,呵人去樓空,物是人非。 他忽然雙足不聽使喚,漸漸軟倒,靠著樓梯欄杆,緩緩坐在階梯上喘息。 他內心淒苦,那麼高大英軒男子,竟落下淚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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