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紅杏與牆 | 上頁 下頁
十一


  只是,怎麼說呢?

  一年後便紕漏浮現。

  在外頭,她是王太太,親友都放心了,一見面便親熱,「過來,素,這邊,項鍊漂亮奪目,是王先生的禮物吧?瞧,他多麼痛惜你,羨煞旁人!以你性格,至適合矢菊藍寶石,身上這套西服是哪個牌子?多可惜你不搓麻將……」自己人,好說話。

  但在家,情況不同。

  一個下午,王在沙發盹著,呼嚕打鼾,十分有趣。她走近細細看他,不算英俊,也是名鬚眉男子,是丈夫呢,真打算與他過一輩子。她有點感動,俯身,在他耳畔輕輕呼氣。

  他驚醒,看到是妻子,不但沒有趁勢一把抱住親熱,他竟拉下五官,「這是幹什麼?」他一掌推開她,「怪麻癢好不舒服。」

  她愕然。

  「楊素,你從什麼地方學得這些輕蕩動作?這是職業女性妖媚色誘舉止,請記住你是王太太。」

  站起走回書房,整晚不再說話。

  當然,王太太也不可以向丈夫索吻、擁抱、雙手搓他頭臉、愛撫他胸膛背脊。

  她震驚到說不出話。

  開始約見柳醫生。

  醫生安慰她:「他是老式人,比你大多少?」

  「六歲。」

  「一些中東回教男子,終身不在家人面前裸體。」

  「有這樣的事?」

  「他的取向──」

  「啊,不,他只喜歡女子。」

  「你肯定?」

  「我此刻如墮五里霧中。」

  醫生不出聲。

  「他把我推開,醫生。」

  「王先生會否見心理醫生?」

  她搖頭,「他固執如牛,全世界人會有毛病,不是他。」

  「王太太請對他說,病向淺中醫。」

  但是,今天見到那位郭小姐,發覺他對妻子及女友的要求,完全不一樣,南轅北轍。

  像所有妻子一樣,她暗忍得胃痛,掩住胸口。

  這時裘琳說:「王先生來了。」

  王康氣急敗壞,快步走進辦公室,緊緊關上門。

  他來回踱步,忽然又打開門,「裘琳,可有冰凍啤酒?」

  「王先生,我們不設酒類,但有冰檸檬茶。」

  「給我做一大杯。」

  他再次關上門,又踱步,一連串動作叫他冒汗。

  秘書送入冷飲,他一口氣喝下半杯。

  她一直看著他,靜觀其變。

  她真認識這個人?她不認為如此。

  今日,小小辦公室人來人往恁地熱鬧。

  終於,他開口:「對不起,素,我處事不當。」

  她輕輕說:「嚴重失誤,導致我受不必要侮辱,一如糞便淋頭。」

  他羞愧得頭臉通紅,「真對不起。」

  「你虧欠我。」

  他歎氣,「素,回家來做王太太,我倆重新開始。」

  她搖頭,「這個職位我已擔當不起。」

  「你要什麼我都答應。」

  她哈一聲,「我要什麼?一向以來,我對金錢房產珠寶華服無甚興趣,物質生活只要過得去已很開心。風頭可有可無,應酬是苦差,我要什麼?我本身有收入,財政一直獨立,我結婚是因為想有異性體貼愛惜,合法享受柔情蜜意、男歡女愛,這便是我想要的。可惜,你推開我。」

  從頭到尾,她沒有提高聲音。

  外頭兩個職員儘管留神,也聽不到什麼。

  終於,助手維均輕輕說:「女人真不易做。」

  秘書裘琳這樣回答:「有積蓄又比較好些。」

  這時王先生開門出來,歎口氣,嗒然離去。

  過一會,裘琳對王太太說:「柯律師明日下午三時。」

  「謝謝你,請馬上幫我約房產仲介。」

  呵,要搬出大宅,裘琳心裡難受。

  傍晚,她出去看公寓房子。

  才三十多個小時,她已把會客室搬走。

  新會客室也在中半山,可惜已聽不到纜車克隆克隆,但是路邊有一個花檔,那清香,貫徹整條街。

  她的心很麻木,傷透傷絕,似不在乎。

  柯律師問她:「真的無可挽回?」

  她說:「挽足十年,手臂粗麻繩都已斷開,已經盡力,請叫王先生儘快簽署。」

  「他後悔得吐血。」

  「別相信男人。」

  「他拒絕簽字,看樣子兩年後你得單方面行動。」

  「那也沒問題。」

  「王先生有一個極大優點:他十分慷慨。」

  「是嗎?我看中美航空母艦喀爾文遜號,連甲板上三十四輛噴射戰鬥機在內。」

  「素你賭氣。」

  「正在辦離婚,氣憤難免。」

  「聽說有年輕女子著你交出王先生。」

  「我有什麼資格與人爭?」她攤攤手,「我大半生處於被動,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並非性格懦弱,柯律師,一個無財無勢女子需有自知之明,只有忍耐方是上著,忍無可忍,重新再忍。」

  柯律師忽覺物傷其類,雙眼發紅。

  「我單方申請離婚,理由是關係有不可冰釋的分歧。」

  「今日手續簡便許多,造福怨偶,上一代,需證明對方姦情……」

  辦完正經事,她松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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