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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鈴蘭

  過幾個節,茱迪帶了晚服到公司來,全掛在我房內。

  她是個很乖嬌的女孩子,高挑身裁,白皮膚,商科畢業第一份工作便找到我們公司,一做兩年,熟稔之後,會得自動替我做許多額外的工作,是以我也准她用我的房間來做更衣室。

  我一抬頭便看到那幾件衣裳,真的是廉價貨,寶藍的粉紅的豔黃的,釘著亮片,鑲著羽毛,披披搭搭,但你別說,穿在茱迪身上,襯看她圓潤的手臂及背脊,並不難看,反而有一兩份原始性的誘惑。

  事實上她人也不漂亮,蒼白的面孔,略黃的頭髮,但不知怎地,把眼睛一描、粉一上,襯著玫瑰紅的唇,把頭髮臘一臘,也就是亮晶晶的豔女一名。

  是不是年輕?抑或是有信心?我不知道。

  所知道的是,甘六歲的我,只比她大五歲,已經沒有朝氣。

  那樣的衣裳,我也穿不出來,我所有的,只是一件聖羅朗黑色皺紗的長裙,我坦白同你說,女人穿得優雅,不過是給女人看的,男人才不管女人穿什麼,男人最好女人不要穿。

  茱迪白天做工,下班便換上晚裝,化上濃妝出門,天天去跳舞。

  夜夜如此,第二天九時正,又得坐在辦公室裡,她總也不累,呵欠也沒一個,亦不見有黑眼圈,是什麼支撐她?

  我沒敢問。

  我沒有地方去。

  回到家,多數往床上躺著,看電視,不是酸葡萄,別來叫我,我要追長篇劇,一次推不過,跑去吃一頓飯,結果忘了看《花債》之大結局。

  我沒有錄映機!故此打電話打鑼般找黃築筠,片子是她買回來的,她一定知道結局。

  「菲比凱斯到底是誰生的?」

  「你猜。」

  「三個女人都不是她母親。」

  「去你的,是那美國女人,《縲絲》雜誌的創辦人。」

  我心頭放下了一塊大石,原來是她。難為我看不到大結局一直睡不看。

  我的節目不過如此。

  我的唇膏一直是豆沙色,我的眉筆棕色,我從來不敢把眼皮搽成一半金一半紫,我看過太多的婦女雜誌,都向時代女性諄諄善誘,叫她們努力工作,千萬勿突出性感,或是女性的本錢。

  於是我成為一個孤清的淑女,時時在小處著跡:底裙,永遠不露出來。內衣,以肉色為主。襪子從來不勾絲。連粉撲都定期洗滌。每隔兩天便洗頭。清潔、整齊、理性。

  沒到年紀已像個老站婆。

  我看茱迪像是完全不注意這些條款,無端端黑色絹花絲襪去配粉紅高跟鞋,但是男人看到她,全部眼前一亮,我很佩服她。

  不管好女邪女,能吸引男人的便是有辦法之女。

  她那些男友也很不錯,管接管送,買票子訂檯子,都不用她費心,看著她每天高高興興出去,為女性爭氣。

  我竟羡慕她。

  有人送來一盆鈴蘭,擱我桌上。

  鈴蘭這種花,俗稱谷中之百合,花白色而細小,只只像鈴,也像小鐘,很香,沁人心脾,法國秋奧有種香水,叫狄奧莉絲幕,便純用鈴蘭製成,非常茫然及幽美的香,若有若無,但是太高貴,不容易接近。

  原本要待五月才開花,法國鄉下的少女,人手一串,買回插在瓶中。

  誰買給我一盆鈴蘭?

  小小的花鐘,一串串,仿佛可以摘下吸其中的花蜜。

  不似茱迪送我的,她會得送非洲紫蘿蘭,但不是鈴蘭。

  是誰?

  還有一隻白信殼,拆開來,上面用紫色墨水寫:「與我跳華爾滋。」

  沒有署名。唔,紫色墨水,可惜我不認識簡而清,否則准是他,還有誰那麼瞭解女人的心意?

  華爾滋。

  不知誰同我開玩笑。我不會跳華爾滋。

  我不會游泳,不會跳舞,不會打球,亦不懂玩樂器,什麼都不會。

  這是誰?

  我把花盆轉了轉。

  茱迪跑進來,「可不可以放早一小時,莉莉及奧莉花她們都四點鐘走。」

  「可以。」我簡單的說。

  「你真好,甄小姐,你真好。」她笑得似一朵花,即使是濃豔的花,也還是花一朵。

  「今天又到那裡?」

  「一家新開的酒廊,叫卡薩諾娃。」

  我微笑,又通宵達旦。

  吃完夜飯九點,還嫌早,先去看場電影,十一點散場才到酒廊去喝一杯,到一兩點鐘回家。

  怎麼可能,每日我到下班都已經相當疲倦,如果吃頓飯還可以應付,其餘就恕不能奉陪。

  或許茱迪會得說:「年紀不一樣。」

  我還是不要自取其辱的好。

  她把顏料厚厚塗上面孔,一層一層,我親眼看著她似變戲法似的把五官變出來,紅是紅,白是白,略嫌粗糙?不要緊,她有一罐礦泉水,對牢面孔一嘖,霧水珠使粉沉澱,用化妝紙印一一印,使全部被皮膚吸收。

  嘩,滑得如剝殼雞蛋。

  她妖妖嬈嬈的去了。

  真好。

  我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

  張太太過來查視我,「對了,那個報告在假期之前是一定要趕出來的。」.

  我還想同她打趣幾句,「新歷年還是農曆年假期之前?」

  誰知張太太板看面孔,假裝沒聽見,「記住。」

  轉頭就走。

  我索然無味。下屬是下屬,沒情講。她要說笑,大家便得陪笑,她沒心情,便不聽笑話。也許人人那麼嚮往升級,便是為獲得這種權利。

  我又把鈴蘭的盆子轉一轉,聞到一陣幽香。

  是誰開我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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