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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我打冷顫。

  「家亮,真不知我與你,誰比誰更勇敢。」

  她接動電話錄音,王旭聲音傳來:「家亮,好幾天找不到你,人在何處?這樣野,誰敢娶你?」

  我沒好氣,「他自己走得影蹤全無,還怪我。」

  這時王旭聲音又傳來:「家亮,家亮。」

  我取起電話,忍不住落淚,「你在哪裡?」

  「哎呀,惡人先告狀。」

  「你什麼時候回來?」

  「有點急事,延遲三日可批准?」

  「不批,我等你回來註冊結婚。」

  「哈哈哈哈哈。」

  「聽到沒有?」

  「有一件事……鄧志一忽然向我辭工,你們倆為裝修鬧意見?他不幹了。」

  我輕輕說:「我自己做得更好。」

  「可是你沒有時間。」

  「我自有計劃。」

  「三天后我就退休,我倆親自動手好了。」

  我向他道別。

  聖琪撫摸手臂,「好肉麻,家亮,我自歎不如。」

  我說:「所以要結婚呀。」

  「經過此劫,你一切順利了?」

  回到醫院複診,傷口結過縫合,像一隻眼睛。

  「余小姐,你需做物理治療,如嫌傷口顯突,可做矯形。」

  醫生叫我做幾個姿勢,我的左手不能屈至身後,也不能撐腰,功能只剩下一半左右。

  「這需要一寸一寸練回。」

  我緩緩穿回衣服,病去如抽絲,起碼要一年半載。

  「你的姐姐呢,」他忽然問:「她今日沒陪你?」

  我沒有回答,抬起頭看住他。

  他說:「我叫阮軒,駐院外科醫生,獨身,從沒結過或訂過婚,亦無子女,身家清白,渴望有一個美麗女伴。」

  我笑,「非要那樣美貌嗎?」

  阮醫生一本正經說:「差一分亦不可,況且,余小姐你此刻心情欠佳,我也不方便追求你。」

  他有幽默感,這是很難得的優點。

  我問:「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說我想約會她。」

  「你是外科醫生,你沒有私人時間,不能隨傳隨到。」

  「她會明白,她性格成熟。」

  我訝異,「你知道得不少呀。」

  「你倆處變不驚,決非嬌縱弱女。」

  「我替你把名片交給她,對了,鄧志一如何?」

  「他已出其不意院,聽說回亞洲療傷去了,他始終沒見到你?」

  我搖搖頭,「那女子呢?」

  「她仍在精神病院。」他欲言還休。

  「這麼久?她有否開口說話?」

  「她只有一個動作,把手指屈成開槍那樣,瞄準了護理人員,然後,嘴裡輕輕說『啪」!」

  我身上雞皮疙瘩都爬起來。

  「院方終於尋到她親人,他們來看過她。」

  「有痊癒希望嗎?」

  阮醫生說:「她的主診醫生很有信心。」

  我籲出一口氣,「為什麼她會有如此激烈反應?」

  「因人而異,說不定你的創傷一般深,只是不表現出來。」

  他送我到門口,「記得——」

  我點點頭。

  回家我把名片交給聖琪。

  聖琪搖頭,「我不考慮同這種刻板的人在一起。」

  「世上百分之九十五人口都有份正經工作,朝起晚息。」

  「是,三十歲結婚,四十歲生子,五十歲退休,看著子女自大學出來找工作,循環演出生活。

  一代繼一代,愚公移山,精衛填海。 」

  「枯燥啊。」

  她說下去:「每日七時起床打點孩子書包及午餐,一邊丈夫大聲問:『我那套條子西裝自洗衣店取回沒有?下星期表弟結婚,你去準備禮物,不可失禮,老媽氣喘,想吃燕窩,還有,妹妹英文只得八十二分,你救救她』……」

  「家亮,我們已到了旁徨路口,需要作出抉擇,我決定自由自在下去。」

  「六十歲時呢?」

  「與你的子女調笑。」

  「那怎麼一樣。」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你對小醫生說,我野性難馴,皮相雖佳,毫無靈魂。」

  我說:「聖琪,我的家永遠是你的家。」

  「別說得那麼偉大,眼前有一件事,請你幫忙。」

  我看著她,我要小心。

  聖琪最會出難題。

  她輕輕問:「你還記得那個老猶太?」

  我點頭,「他叫赫左,你與他尚有來往?」

  「家亮,他年老體弱,已在彌留狀態。」

  「最近你見過他?」

  聖琪點頭,「他叫律師找我,我見過他,他向我道出最後願望。」

  「那又是什麼事?」

  「他說,在他十五六歲的時候,在上海大劇院帶座,曾經觀賞過梅花歌舞團表演。」

  「嗯,」我說:「那好像是一個脫衣舞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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