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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不,小亮,他肚餓,他要吃飽,世界就是那麼慘烈,你肚子不夠餓嗎,你不會耐煩咬緊牙關苦苦掙扎,當然沒有收成。」

  我把頭垂到一邊,「早叫你別縱容我。」

  母親笑了,「我一人為猥瑣生活經營便已足夠。」

  「媽媽,為什麼生活那麼昂貴?」

  「外國人叫生活費為活著的開銷,各式各樣消費賬單雪片似飛來,必須付清,否則會被逐出文明世界,變得身世襤褸。」

  我明白,我見過聖琪潦倒的樣子。

  「故此家居與自身都需付出昂貴費用維修,少年時我也曾羞辱守財奴俗不可耐,以及社會欠缺廉恥,笑貧不笑娼等等,此刻已比較寬容。」

  「與媽媽閒談真是有趣。」

  「小亮,你不是有個男同學叫鄧劍華嗎?」

  「啊,是嗎,不記得了,哪有時間。」

  談話到此為止。

  第二天,我忽然想起,真的好久沒見到鄧劍華,我到校務處打聽。

  工作人員為我查核,「鄧君去年已經轉校,他獲得加州理工錄取。」

  我一怔,我竟不知此事,快樂不知時日過。

  「你是餘家亮?這裡有他一封信,說是她來查他下落,才好交給她。」

  他把一封信交到我手中。

  我把信拆開,裡這這樣寫:「假如你問起我,可見已經息怒,那不知是何年何月,但我仍然希望你接受我道歉,加州理工取錄,是因為你代我做的那件功課出色,謝謝你,家亮。」

  他說得對,我已息怒。

  怒火淋熄後餘燼裡有深深悲哀:怎麼會為那樣一個人付出那麼多。

  難怪要惹智慧如王旭轟然大笑。

  我把信切碎扔掉。

  第四年我的參展作品終於取得一個二等獎,王旭只說一句話:「要謙虛,什麼也不要在臉上露出來。」

  我知道,偽顏、謊容,我嘴裡回答:「小小二等獎,誰敢得意。」

  「那樣就好。」

  「導師仍覺我作品不切實際,可是每次比賽,總叫我參予。」

  「主任喜歡什麼人?」

  「一個叫於治中的新加坡華裔,四平八穩,可是還算大方,他別的功課也好,兼修地產法律。」

  王旭答:「星洲公民競爭力真不可小覷。」

  「但是,他們之間,仿佛少見藝術家。」

  「他們並不重視美術,待科技大獲全勝,才講究花巧不遲。」

  「韓裔比日裔更用功,同學中不少音樂衣繪畫造詣一流。」

  王旭笑,「你呢,你如何評自己?」

  「我?我在你心目中是什麼分數?」

  他正經回答:「餘家亮最好,一百分。」

  我咧開嘴像一個孩子般笑得心花怒放,我在該刹那明白了:我被愛,王旭愛我。

  我有點震盪,啊,我何以為報。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怪不得人人渴望被愛,那種感覺的確幸福,心中充實得鼓鼓,像極小的時候,自幼稚園課室放學出來,知道媽媽一定在門外等,門一打開,便飛奔出來:「媽媽!」

  撲到母親懷中,那便是被愛的感覺。

  一生中可遇不可求,但是,終於在王旭身上得到,我淚盈於睫。

  年輕真是好,我可以三天只睡兩次,或是廿多小時不寢不休,時時聽見王旭說:「我得去躺一躺」,或是「還有無黑咖啡」,就知道他精力大不如前,從前,是他幫我完成工作,現在,情況相反。

  有時他在我家長沙發睡著,醒來時見我還在專注工作,他歎氣,「天亮了,」又說,「我像你這年紀時也永不言倦。」

  我對他說:「家母終於退休了。」

  「那多好,她那行十分風險。」

  「她與李叔結伴到夏威夷大島定居。」

  「你呢?」王旭一顆心提起。

  「我明年畢業,希望兩年內考獲執照。」

  他凝視我,「終於等到你成年。」

  「沒有你,我不會如此順利畢業,這幾年,一定有人笑你帶著奶瓶做人吧。」

  「時間過得真快,本來沒想過會有回報,收錄徒弟,不過是延續知識,可是你看你幫我多少。」

  我放下電腦看著他,「我做了紅棗糯米粥。」

  「這麼複雜?」

  「你不知道爽方便,華人超級市場有整罐去核紅棗出售,糯米分好幾種。」

  「是麥肯西中路那間?」

  「正是,那小小商場將改名福來坊,本來由西人主理的理髮店、鏡框店衣洗衣店等,都叫華人業主收回店鋪,改租給同胞,不久,走進商場,不用說英語。」

  「這其實不大好。」

  我答:「天天講英語也怪累,只要法律允許,有何不可。」

  「連年輕一輩如你都這樣想,呼。」

  「五十年前,華人還是梳豬尾的洗衣夥計及苦力、吊梢眼、刨牙、乾瘦,今日你問他們對華人的印象,他們會說:有節蓄,喜歡置業,及督促子女勤學,命子女學醫……數十年間叫西人全盤改觀,靠的是什麼?」

  王旭笑了。

  「我的一個同學,一家四口都是會計師。」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這是唯一提高華裔地位算途徑,一味抗議如紅人與黑人,有個鬼用。」

  「這些話不要在街上講,請勿以為言論自由等於口不擇言。」

  我的天,怎麼會談到這樣嚴肅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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