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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我看著她,「多大年紀?」

  「七十二歲,我與他在麗都吃晚飯,我喝了不少香檳。」

  這是她獲聘的原因?

  「他沒有子孫?」

  「很奇怪,他從來沒有結婚。」

  「可有納粹集中營經驗?」

  「他家三代在加國居住。」

  我籲出一口氣,「幾時上班?」

  「今日開始,小亮,我可負擔部份租金。」

  是嗎,我心想,大概不必,過兩日她說不定就搬到最高貴住宅區薔薇山谷去了。

  我遲疑一下,「小琪,做人最好憑真功夫。」

  她笑了,賣相好也是真功夫。

  接著幾個星期,她早出晚歸,十隻手指上全是傷痕。

  我吃驚,「有人向你行刑?」

  她說:「是我自己手鈍,都是冶金打磨工具所傷,還有這裡,不小心碰到師傅焊接杆,燙到大腿。」

  果然,雪白大腿上一片紫色血泡。

  「嘩,這樣吃苦,始料未及。」

  「但是導師稱讚我的設計突出。」

  「我可以欣賞一下嗎?」

  她有點靦腆,「小亮,在你面前,我不敢班門弄斧。」

  「算了,你怕我抄襲才真。」

  小琪撲過來與我廝打,我從未見過她如此高興。

  此刻的她頭髮剪得很短,臉上沒有化妝,只搽一種紫色口紅,素淨下有絲冶豔。

  我好奇到赫左珠寶行去看她,原來該處只是工場,門市部在多市。

  中型規模,工人與職員都是老將,李聖琪仿佛是唯一女性,但是她卻與他們相處融洽,她似白雪公主進入小矮人國,為他們帶來生機。

  他們看到我如此說:「不如你妹妹也一起到赫左工作。」

  小琪摟著我肩膀驕傲地說:「我妹妹,是建築師。」

  他們笑:「那麼,你為她設計結婚指環。」

  這份工作不錯,而且男性永不歧視聖琪,但願她做得下去。

  我又到社區學院去看她上課,她課室門外張望,沒有進去,只見那年輕導師坐在她對面親自講解圖樣,面孔幾乎貼了過去。

  我暗暗好笑,男人見到聖琪,個個似觸電,就差沒口吐白沫。

  過兩天我出發到紐約,母親到期飛機場接我。

  我一見到她就說:「小琪長進了。」

  母親把一件凱絲咪大衣罩到我身上,她似有心事,臉色鐵青,只是緊緊握住我手。

  她住在唐人街一間貨倉改建的公寓內。「你的物業?」我問。

  「嗯。先租住,喜歡的話可以買下,小亮,我遇到極棘手事,我依賴的老建築師忽然進醫院做手術,業主給的期限將屆——」

  我從未見過她如此著急煩惱,其實,在她過去廿多年的裝修事業中,她一定碰到過更加風險的事,但此刻她年紀大了,毅力已經消褪。

  我按住她的手,「媽媽,我也是建築師。」

  她看著我,「你是學生,你欠執照,你不能簽署。」

  「我們可以請人簽署,且莫緊張。」

  媽媽一怔,忽然笑了,「小亮,這是你考試時我常對你說的話。」

  「把藍圖給我看。」

  母親把藍圖在電腦上打出,我一看,訝異,原來那是新港一間古老爛屋,百分之七十需要重新複修,限期只得六十天,故此兩批工人日夜趕工。

  電光火石間,我明白了,「媽媽,你打算炒賣此屋。」

  母親看著我,「一直以來,你以為我在做什麼?」

  我立刻賠笑,「我以為你經營悅香院。」

  「這些牆,甲乙丙丁,你替我算一下,可否拆卸,支撐力算准一點。」

  養兵千日,用兵一朝。

  這些問題,其實十分基本,我立刻坐下準備。

  母親說:「我帶你去見王則師。」

  「他可以說話?會得簽名?」

  母親長歎一聲,「這幢房子連地皮一百九十萬美元買入,維修費預計三十萬,打算賺五十萬,每延遲一日,利息與人工損失非同小可。」

  到了醫院,只見病人面孔罩著氧氣,動也不能動,我儘量按捺著性子,同媽媽說:「你去喝杯咖啡。」

  我走近病人,輕輕喚他:「王先生。」

  他沒有知覺。

  身後有人問:「你是什麼人?」

  我沒好氣,真想答:王之私生女。

  轉身,看到一個長方臉中年男子,與病人有三分相像,我猜想是他的親人。

  我連忙輕聲說:「我是王先生生意夥伴陳書珊的女兒家亮。」

  他把我拉到一旁,「有什麼事?」

  「你是——」

  「我是王旭,他的兒子。」

  忽然之間,我壓低聲把我們母女的苦衷和盤說出。

  他並沒有打斷我。

  我說:「有幾幢主力牆拆卸需王先生簽名,還有——唉,真希望他立刻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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