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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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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盒 一晃眼,小淡也遠麼大了,昨天她跟我說:「小叔,我已決定進理工學院做實驗室助理。」 我看著她說:「當心整日與試管為伴,樣子也會像試管。」笑。 小淡白我一眼,「小叔呵,難怪你沒有女朋友。」 誰說我沒有女朋友,太多了,早中晚飯三餐都有不同的女伴,俗雲花多眼亂,一時間也不知排哪一個才好,反而寂寞起來。 我在尋找一個可以與我心靈相通的女郎,不用說話,她也可以用脈脈的雙眼與我交通。 「有空來看我,小叔,理工學院五一四室。」 我頂關心這個侄女兒,大哥大嫂離婚後,她跟祖父母住,所以與我特別親切。 學校離我的診所近,我便常去採訪她。 實驗室中並沒有試管,卻有多座機器,小淡告訴我,這不是化學實驗室,而是工程實驗室,直把我當孩子一般,我不禁莞爾。 她的導師是蔡博士。 她說蔡博士負責流體力學,與趙博士共同研究一項機械磨損因素的題材。 「他們對你好嗎?」我問。 「學者當然很有風度,不比外頭商行中的經理,動不動把下屬呼來喝去。趙博士比較愛說話,蔡博士靜一點。」 「你直接聽誰的命令?」 「蔡博士。」 我腦海中馬上浮出一個有三分像愛恩斯坦的小老頭,白髮白胡,成日穿件白袍,不理世事,埋頭苦幹。 剛巧小淡說;「喏喏,這便是趙博土,」她叫住了一個目光炯炯的中年人,「趙博士,這是我的叔叔。」她介紹道。 我連忙說久仰久仰。趙博士一看就知道是忠厚長老,我對小淡的前途完全放心了。 我又再在實驗室逗留一會兒,便告辭。 以後我每日去接小淡,下班成了那裡的熟客。 他們三人一組,有一間小小的辦公室,三張半舊的鋼寫字臺,堆滿了文件及圖表。 小淡指給我看:「兩位博士歷年來的著作及論文,真偉大.是不是?」 我理直氣壯的說:「你小叔何嘗不偉大?懸壺濟世呢。」 小淡說:「小叔總忘不了幽默幾句。」 「我可是貨真價實,一點不假。」我隨手取起小淡案頭的一隻音樂盒子,「咦,這玩意兒是你的?太可愛了。」 這是一隻古董音樂盒子,做得極其精緻,小小的玻璃圓頂上貼看金色的星星,一個寸來高的小丑穿得彩色繽紛,在使勁地推一輛花車。 我上了發條,它琴聲咯咯地轉動起來,在空寂的實驗室中發出淒清美麗的調子。 我發呆,呵多麼浪漫。 小淡正在穿外套,聽見音樂聲,轉過頭來說:「噯,別亂動人家的東西。」 我問:「是男朋友送的?」 「不是我的,是蔡博士的。」 「是嗎?他有這樣的音樂盒子?」我不置信。 「是的,蔡博士用來調劑緊張的生活,幹得悶了,開了發條聽一支曲子,可以松一下。」 我喃喃的說:「瘋狂科學家。」 小淡笑,「我們走吧。」 我依依不捨的放下音樂盒子,曲子餘音緲繚地停止,帶來許多聯想。 「走吧。」小淡催我。 我們走出實驗室,清冷的空氣迎面襲來,我忽然之間覺得非常寂寞,駕車回家時一聲不響。 小淡有點累,靠在車墊上瞌睡。 做了活躍的王老五達十年,我第一次興起成家立室的念頭。 天天這樣冷清清的回公寓,實在令人心酸,遇到假期、又忙不迭的打電話約女伴,一點歸屬感都沒有,我受夠了。 是那只音樂盒子表面的繽紛與實在蒼白提醒了我,做人其實非常無聊,營營業業的為生活,到頭來一無所獲,除非我們可以找到真摯的感情。 一想到將來的伴侶,我忽然腰酸背痛的疲倦起來,我熬不了那麼長久,我要急急的找個伴,養幾個白胖的小孩,搖頭晃腦在家中走來走去陪伴我。 我長長歎口氣,我必定是瘋了,怎麼會這樣渴望有家庭:體貼而志向道合的妻子與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孩子…… 以後我凡是去接小淡的時候,都會將那只音樂盒上足發條,看那個小小丑推車子,聆聽那美麗的樂章。 我把鼻尖貼到玻璃罩上面說:「生命就是這樣。」 小淡笑說:「奇怪!蔡博士也這麼說。」 「是嗎?科學家也會這麼想?」我問。 「是的,」小淡答:「蔡博士說:上了鏈條,那小丑便開始重複一個動作,直到完場,做人何嘗不如此,天天吃飯睡覺,明天還不是跟今天一模一樣。」 「為什麼我從來見不到蔡博士?」我問。 「因為蔡博士多數在晚上才上班,比較靜一點。」 「你不陪蔡博士?」 「我不喜歡超時工作,蔡博士有什麼吩咐,留字條通知我。」 小淡發薪水那天,請我吃飯。 我手舞足蹈,有說不出的歡欣,連小淡都賺錢了,我家有了接棒人。 我去接她,她正在收拾桌子,我一興奮,把音樂盒子取過上發條,上得太緊,忽然聽見清晰的「卡拉」一聲。 小淡馬上轉過頭來,尖聲問:「小叔,你弄壞了它?」 發條被我扭斷了,我搖搖盒子,只聽見「索索」聲。 小淡吸進一口氣,「啊,你要負全責。」 我不甘辱,「玩具而已……」自覺理虧。 「這是蔡博士的東西,你,你弄壞了蔡博士的音樂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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