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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一個小夢

  我叫王家明,廿歲。上星期畢業回來,爸叫我在他公司裡學習,我每天聽爸的話,去上班下班。有一天,爸對我說:「有一份重要的文件,你替我送到太陽道二號去,很重要的。」我記得我當時笑說:「爸,我幾時變成信差了?」

  爸白我一眼,嚇得我只好乖乖的把那包東西送到太陽道去。太陽道是這裡數一數二的高貴住宅區,這個客人,大概是爸的大主顧,姓陳。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

  我一生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

  我是傍晚到太陽道二號的,開了我那輛小車子。

  天氣很冷。這樣低的溫度,實在是很難受的,我把車子泊好,拿著文件,到二號去按門鈴。

  二號是一幢美麗的大洋房,我看得見長窗裡面有微微的燈光透出來。這座房子是咖啡與白兩色的。

  主人很有眼光,我想,大多數富翁都不會花錢,這主人大概足個例外,在今天,造這樣的所房子再加上裝修,實在吃不消。

  隔了很久,才有人出來應們。

  我覺得很冷,搓了搓手。

  來開門的是個男人,顯然是男管家。這裡用男管家的人不多,我又吃了一驚,這樣的派頭,才是真正的派頭。

  我說:「我姓王,五代公司來的,找陳先生。」

  「請進來。」男管家說。

  一踏進屋子,一陣暖氣使我鬆弛下來,我脫了外套,一個女傭人馬上替我接了過去。我實在有點驚異,這樣的待遇,是我一生未曾碰到過的。我的意思是,我的家裡也不算是普通的了,一般的享受,也看到過一點,但是來到陳家,我完全有一種小巫見大巫的感覺。

  他們整間屋子的光線很暗,我在候客室裡等了五分鐘,喝著茶,打量看他們家裡的一切。

  然後那個制服筆挺的管家來跟我說:「太太請你,請跟我來。」

  「陳先生呢?」我問。

  「陳先生下午到別處去了,下星期才回來,你的文件交給陳太太也是一樣的。」

  「好好。」我應著。

  我跟著他到一間房間,他替我推開了門,然後請我進去,他在我身後關好了門。

  房間很大,有一張桌球臺子,鋪滿綠色的呢毯,只有一盞吊燈,射在這張大桌子上,有一個人在玩桌球。

  燈光很暗,我隔了一會兒才看清楚那是一個女人。一個年紀不大的女人,陳先生我是見過的,已經五十多歲了,但如果這是他的太太,實在是太年輕了一點,她頂多也只有廿六七歲,而且長得真美。

  她在玩球,拿著一枝球捧,清脆地把球打出去。

  見到了我,她點點頭。

  我趨前一步,說:「我父親叫我把文件帶來了。」

  她示意我把文件放下,然後又把一個球打進洞裡。

  她有一張這樣美的臉,濃妝但是一點不俗氣,皮膚是雪白的,耳朵上戴看大顆的鑽石與綠寶石耳環,淡淡的光芒映在臉頰旁。她似乎很專心打桌球,看也不看我一眼。

  不過無論怎麼樣,就是被她吸引住了。

  把文件放下之後,我好像沒有什麼留下來的藉口了。於是我說:「陳太太,我走了。」

  她忽然抬起頭來,點了一點,那雙眼睛,是攝魂勾魄的好看,黑白分明,又有點怨毒,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眼睛。

  今天真是奇怪,進了這樣的一間屋子,看到了這樣的一個女人,一切都很神秘的樣子。

  我退出那間房的時候,男管家照舊為我開門,送我出去,我慢慢的開看小車子回家。

  到了家,我跟爸說:「陳先生不在家,但他太太在。」

  爸說:「喔!我知道了,東西交給她,都是一樣的。」

  「陳太太很年輕。」我說。

  「是,」爸笑著,「大家都有這個感覺。老陳前年出去做生意,回來就多了這個太太。當時誰都感到驚奇,不過做朋友的總不能說太多。」

  「這位陳太太沒人知道她的來歷?」

  「沒有。可是婚姻也持續了兩年,老陳不是不知道這是他金錢的好處,但是人老了,花一點又有什麼不好。」爸很感慨的說。

  但是他沒有看見,這個老陳的妻子,在晚飯的時候,一個人躲在暗暗的大房間裡打桌球。

  她化好了妝,梳好了頭,一個人在打桌球。

  我整個晚上都想她。

  做一個老頭子的妻子,不是簡單的事。老頭子只有錢,但是寂寞歸寂寞。她有一雙這樣奇怪的眼睛,裡面有很多不滿,我同情她。

  她與她那副閃光的耳環,整夜都在我夢裡出現。

  然後第二次看見她的時候,我已經愛上她了。

  隔了一個禮拜,陳先生回來了,請爸爸與我去吃晚飯。

  她穿一件玫瑰紅的絲絨旗袍,一樣的髮型,一樣的化妝,一樣的神情。她不愛說話,冷得像一塊冰。陳家整間屋子是暖呼呼的,陳太太的旗袍沒有袖子,兩條手臂,白得像象牙。

  我整晚凝視她。

  以前我喜歡膚色健康的女孩子,活潑天真的女孩子,坦白可愛的女孩子,陳太太完全不是這一類型,但是我愛上了她。無法把她從我腦海裡剔去。

  當我與爸臨走的時候,她向我笑了一笑。

  她的牙齒,邊邊有兩隻稍嫌不太整齊,但這不是什麼缺點。我向她握手道別。她的手,軟得像海棉一樣。身上的香水,微微的傳過來。那副鑽石耳環,似乎是她心愛的,還是懸在她的耳下。

  又是一夜無法成眠。

  我見她的機會,漸漸多了起來。陳先生覺得爸是個可靠的人,很樂意與爸來往,他也喜歡我,常常叫我去玩。

  我並不怎麼討厭陳先生,正如爸說,他是一個寂寞的老頭子,花錢買一點樂趣,不是他的過錯,只是他與他的妻子站在一塊,我就覺得他醜陋,他的皮膚打折,他的頭髮已經雪白,他的背部有些佝僂,都證明他實在是個老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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