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回南天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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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南天 濡濕,潮熱。 香港的回南天氣來臨。 南中國著名的低氣壓,風吹上來只覺得黏喀喀的,只想解開領帶鬆口氣,這就是傳說中的薰風吧,像一個引起你無限遐思之後不顧離去的女郎。 傍晚卻又轉涼,會得嫌之服不夠,整個人被天氣騷擾得精神恍惚,寢食不安。 妻在屋子裡開了抽濕機,伊與女傭同時埋怨衣裳不易幹。然而不到很久,炎夏便會正式來到,所以我留戀回南天。我留戀一切不長久的事。 開會後我用鉛筆敲著桌子,問自己:回南天英文叫什麼?十月小陽春形容近冬日時不正常的溫暖天氣,外國人叫印地安夏季,上海人稱桂花蒸,但回南天英文叫什麼? 桌子上推著大疊文件,都需要做妥,我且把它們推在一旁。 女秘書們不會懂得這些。 我悵惘了。 妻曾經說過:「以你這樣的性格,應該是做詩人的,奈何偏偏做了生意人。」 然而我是家中唯一的兒子,父親一盤小生意註定由我承繼,也幸虧如此,不然憑我這樣的性格,無論到哪處辦事,還未動工,就立刻被排擠出局。 對於我自己的幸運,我簡直抱看內疚,工作起來,份外賣力,將勤補拙,十幾年來也沒見大錯。 但是一到回南天,我就迷糊。 多年前的初戀、失意、頂漫的經歷,一股腦兒在這個時刻轉上心頭。 晚上睡不著,跑到露臺去站著,白茫茫一片濃霧,襯著妻種植的海棠花,我更加不想回到床上。 早上妻與孩子們起床,見我幹坐著抽煙,也會打趣我幾句:「誰道閒情拋卻久,每到春來,惆悵還如舊。」 妻是十全十美的妻,我尊重伊,並且敬愛有加。 她也是大學畢業生,父親老拍檔的女兒,與我可算青梅竹馬,為了孩子們,她放棄高薪的工作,在家做褓姆,但又永不落伍,永不嚕嗦,十多年來,維持一般體重,相貌端莊秀麗。 我還有什麼抱怨? 一般人口中事業有成,家庭美滿的人土,不就是我? 倒底少了什麼? 我每天提起公事包去上班時,就問自己,是少了什麼,令我晚上睡不著覺,早上不願起床,白天不肯好好工作,下班覺得無所字事? 抑或是多了什麼?是這種潮濕的風? 大聲對女秘書抗議:「誰把非洲紫羅蘭斕我窗臺上?最恨這種花,賤得要死,要不別擺花,否則替我訂上得台盤的花。」 女秘書只好一陣風取走盤栽。 她們是不會明白的。 有些人的心思,像非洲紫羅蘭。 妻說:「我有表侄女自加拿大回來,如何?去吃頓飯?」 我咕噥:「又住我們家客房?」 「人家早已租了房子。」 「少不免天天到咱們這裡來搭頓晚飯。」 「別小家子氣。」妻笑。 「加拿大與美國回來的孩子,感情粗糙,黃皮白心,有啥學啥,最沒有味道。」我伸懶腰。 「男人的牢騷,沒人比你多。」妻還是好脾氣地笑。 我說:「沒法度,四十了,四十更年期。」 「聽聽這是什麼話。」 妻是廣東人─親戚─多,表妹表弟一大堆,這些表什麼又生下一大堆孩子,都是咱們小一輩的親戚,都要自我們處得到照顧,我不是嫌煩,而是提不起這許多精神與他們攀交情,一個個咬著口香糖,爛布褲,動不動一扭手指,發生響亮的一聲「啪」,拉我滑水及吃中菜去,我吃不消。 尤其是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潮濕天,我走不動亦不想走─ 那餐晚飯我藉故公事忙而缺席,躲在家中看武俠小說,孩子們坐在我身邊看電視,其樂融融。 妻回來時我元龍高臥,正在享受,問她:「這麼快就應酬完了?」 「小聲,人家在外邊。」 「誰在外邊?」 「我的表侄女。」 「不是說自己找到地方住了嗎?」 「少廢話,起來招呼招呼客人。」 我懶洋洋的坐起來,換上件比較光鮮的衣服,甫跟妻來到客廳,就呆住了。 那個女孩子! 她早已穿著夏季的衣裳,白色的襯衫,白色的裙子,那黑而濃的頭髮編成一條長辮子,大眼睛炯炯有神,她朝我看來,我被她那青春氣息逼得透不過氣來。 「囡囡,過來見表姑丈。」 「姑丈。」她向我點點頭。 我乾笑兩聲,「一表三千里,」我說:「這裡面到底隔了多少層的關係?」 她笑,不出聲。 妻說:「是立虹表妹的女兒。」 「立虹?我不記得。」 「三表姨媽堂兄那邊的人。」 「恐怕沒有什麼血統關係吧?」 妻說:「是姻親。」 「我們的孩子可以與囡囡的孩子成親嗎?」我笑問。 妻白我一眼,跟囡囡說:「別介懷!你的表姑丈是有點毛病。」 那個女孩子並沒有什麼表情,只是冷冷看我一眼,不出聲。 在她面前,我有一絲慚愧,被逼正經起來。 「在美國念書?」我訕訕問。 她答:「紐約,已經做了一年事。」 我連忙作其專家狀:「紐約又還好些,美國有些地方,比不毛之地好不了多少。」 「不至於這樣啦。」妻說。 「不相信?你到達柯他洲去看看。」 「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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