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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這麼快?」我微笑。

  「年紀輕嘛,精神沒寄託,為戀愛而戀愛一下,也是好的,過過癮,總比什麼都沒有好,你說是不是?」

  我想起了宋家明,這一次是不是弄假成真?

  「可是——心裡面常常有一個人,總是沒有自由的。」她問道:「喂,你有沒有想你的未婚妻?」

  我呆住了。有多久沒寫信給她了?最近我心裡根本沒有她,整天為明珠忙著,這是怎麼一回事?

  「是不是?」明珠嫣然一笑,「心裡有人,滋味不好吧?」

  她笑得那麼歡暢,神情動人,我呆呆的看著她,那宋家明是個瞎子,是個瞎子!把這麼好的一個女孩子,逼成這樣,他不是人。

  可是我呢?我又算什麼?擱下了未婚妻,來忙這個女孩子的事,我又是怎麼了?

  明珠收斂了笑容,「你怎麼了?我說錯了話,家明?你別這樣好不好?」

  我沒有激動,她還是一直叫我家明,叫習慣了,就隨她叫去,家明。日月為之明。家明。是的,我就該去找他了。這一段日子裡,明珠很恍惚,一會兒記得我是醫生,一會兒知道我是朋友,一會兒又認為我是家明。但是多數時候,她很文靜,日子就這麼過了。她忙她自己的心事,與整個世界脫了節,但是我看不出她有什麼損失——她有什麼不好?在她的天地裡,一切事物沒有更改,家明一忽兒還在念碩士,一忽兒在她身邊,一切都花好月圓。

  越是清醒的人越想得多,我最不愛看她苦苦思索的情形。可是她母親跟我說:「梁醫生,我是要明珠想清楚了,另外找個物件結婚,我就放心了。」

  我微笑,「明珠結了婚,你就可以放心了?」

  她一呆,然後笑:「那當然要嫁一個可靠能幹的男孩子,象你這樣的。」

  輪到我一呆。我隨即緩緩的說:「伯母,我並不見得可靠呢。」

  她忽然很溫柔的說:「不,你是可靠的。」聲音裡的信任與感情,叫我難過。

  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找到宋家明的家去。他住在近郊,一層很好的房子,門口植著矮矮的冬青樹,紅磚牆,一看就知道他還沒有忘記英國。我按了按鈴,花園側轉出一隻大狼狗來,虎視眈眈地看著我,並沒有叫。照英國規矩,宋家明應該在看電視,或者是在車房洗車子。

  我按了鈴。有人來開門,一隻貓咪嗚咪嗚的奔出來。開門的是一個少婦,是一個孕婦,頭髮長長的挽在腦後,臉上雪白,並沒有化妝,她看著我。

  在香港住,這樣隨便的開了門,怕也是英國脾氣沒改過來。

  我說:「宋先生在不在?」聲音雖然硬,卻還維持著禮貌。

  那少婦看著我,不答。她長得很美,年紀也與明珠差不多。我心想,她比如是宋太太了,這宋家明倒是很會挑物件,一個比一個美。

  她淡然的說道:「你是哪一位?」

  我隨口說:「朋友。」

  「在這裡怎麼找得到宋家明?」她淡淡的說:「宋家明早就不回家住了。」

  我一呆,太陽把我曬得昏昏的。」可是這是宋家?」

  她點點頭,「這是宋家。」

  我問:「我到什麼地方去找宋家明?」

  「東方舞廳,金獅酒吧,我怎麼知道?」宋太太的聲音仍然是淡淡的。

  我驚住了,扶著門框。那只貓還是輕輕的在我腳邊叫。

  「你貴姓?」宋太太說道:「請進來喝杯茶吧。」

  「不用了,請你把宋先生的辦公地址告訴我吧。」我說。

  她說:「也不用了,他的車子回來了。」

  我轉頭,看見一部黑色的狄諾緩緩的駛在路旁。我問:「那是宋先生嗎?」宋太太輕蔑的說:「那是他的軀殼。」

  我真是呆得象傻子一樣,再也沒料到有這麼的一幕。我滿心以為宋家明兩口子是恩恩愛愛的一對,他與新婚夫人是紅燭面前相對笑,明珠卻是長眠孤館誰來吊。沒想到他們痛苦得這麼清醒。

  車子門打開了,一個男人緩緩自車中跨出來,我一怔,不能不說他不象我,像是象,差不多的身高體形,但是他的一張臉——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冷的一張臉,他視太陽於無睹,濃眉下是沉鬱鬱的眼睛,深不見底,嘴唇薄而且缺乏血色,緊緊的抿著,他穿著黑西裝,白襯衫,一條灰色的領帶,黑色襪子,黑色皮鞋。

  宋太太冷冷的說:「那個樣子像是去弔喪,穿也穿得象弔喪。」

  我卻怔在那裡,腳被釘子釘住似的,太陽曬得我一頭一腦的汗,是的,孤芳自賞,孤芳自賞,明珠說得一點也不錯。

  他冷冷的走過來,自懷中掏出一張支票,交給他妻子,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宋太太看著他,眼睛象要噴出火來,終於他說:「這位先生找你,是你同學?」她接過支票,回屋子去了。留下我們兩個人站在門口,我看著他,他看著我,他向我微微欠一欠身,說:「讓你見笑了。」聲音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靜,柔和。

  他說:「請屋子裡坐。」

  我問:「方便嗎?」我問得很直率。

  他微笑,眼睛裡沒有一點點的笑意,「這裡是我的家。」

  我吃驚于他們夫妻說話的態度,一上來把我當作2,30年的熟人,他們間的爭論,不和,一點也不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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