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花好月圓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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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她微笑,「你們又把安眠藥不知道放在什麼東西裡,讓我吃了亂睡。」 「沒有的事。」我向她保證,「你自己累了,那才是真的。」 「我相信你。」她說:「爸爸一早打電話來,一聽那聲音,就知道他又跟媽媽吵了架,他問我好不好,我也答不出來,什麼叫好,什麼叫不好?所以我不響,後來他問我的醫生,我說梁醫生很細心,他又問了好些事,真是浪費金錢。」 我說:「他是關心你。」 「關心我,兩夫妻就該好好的。」明珠說:「常常吵,叫我怎麼好意思?」 「你沒見過他?」明珠笑,「連我也見不到他,誰見過他了?媽媽也見不到他,他又不住香港,他跟他那情婦住夏威夷,不知道多窩心。」 我很驚異,她對家裡的事情居然這麼清楚,而且說起來又這麼平靜,由此可見知道她並不糊塗,什麼都知道。可是對她自己的事,又為什麼這麼亂,記得這個,忘了那個的?我憐惜的看著她。 她說:「這是他們的事,」她臉上忽然罩上了一陣淡漠,「家明說,唯一的辦法就是離開他們遠遠的。可是一個女孩子,如果要正式脫離家庭,唯一的辦法就是嫁人。我是相當想嫁人的,但是又不能操之過急,也不能到處說。除了嫁人,也只有讀書了,我打算逃避現實,逃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我緩緩地說:「這年頭,破裂的家庭越來越多——」 「我明白,」她淡淡地說:「是我自己要求太高,是我不能適宜環境,家明也這樣說。」 「家明——」我小心地說:「他現在在哪裡?」 「在——」明珠想了很久,說:「在學校念碩士。」 「他幾歲了?」 「比我大一年,高一班。」明珠說:「他做碩士。對了,他應該做碩士。」 「你不能確定?」我問。 她的臉沉下來,「我與他離得這麼遠,我怎麼知道?」 「他——難道沒有跟你通信?」我又問。 「信?信是什麼?我最恨信與卡片,最最矯情的了!」她變了色,「我不是說了嗎?他在讀碩士。」 「你生氣了,明珠,是為什麼?」 「我沒有生氣。」她說:「我為什麼要生氣呢?」 「明珠,你今年幾歲?」我冒險的再問一次。 「我是1951年出世的。」她答得很技巧。也許已經有人試過她了,問過她類似的問題,她有了經驗,所以才懂得這樣回答。 我與她坐在那裡,呆了很久,然後她問我:「梁醫生,我到底幾歲了?」所以很低很疲倦。 她相信我!我的心一動。其實她拿起報紙對對日子不就知道了? 這事要慢慢來,我說:「我不知道,你看上去比你實在年齡年輕得多,喂,你要不要上街?」 「可是——」 「沒有考試。」我說:「不准提考試。」 「什麼考試?」明珠今日反問:「我都畢業了。看!那是我的學士文憑,神經病!」她嫣然一笑。 我呆了,她今日完全忘了,我昨天把她的書本收過了,她今日就清醒了。 「對不起,」我說:「你願意到我家去坐一坐?」 「你的家?他們不讓我出家門,為什麼?」她問。 「沒有的事。」我說:「你跟著我,他們就放心了。」 「到底我患了什麼病?瘋犬症?」她問。 我轉頭詫異地問:「誰說你有病?」 「你是醫生,不是嗎?你是來看我的,不是麼?」明珠問。 她抬著頭,一張臉很美,她有一個極美的角度,當她微微伸著頭,可以看得見她下巴有一個小凹,睫毛閃動得象蝴蝶的翅膀,皮膚是雪白的。我用手按著她的脖子,溫和的說:「你爸爸太有錢了。他覺得你不高興,有抑鬱症,你媽媽擔心你貧血。所以請了醫生來看你。」 「沒有這樣簡單吧?」她問。 「我是醫生,我應該知道。」 她又成熟起來,象那次問我拿表看的時候,她說:「他們也過慮了,我為他們擔心,他們卻為我擔心,我這是忙壞了。」她說:「休息一下就沒事了,所以我也不急著要找工作做,我的氣力不知用在什麼地方了,常覺得累。」 「累,是那一種累?」我小心地問。 「我想睡,好好的睡,睡熟了,雖然也做一些夢,到底比較現實一點。」 我問:「現在有什麼不好了?」 「現實——」她看著她的手,「很煩。」 「我覺得你不應該煩——家明怎麼說?」 她抬起頭,「你說什麼?」她問。 她反問:「家明是誰?」她臉上一副詫異,完全不象假裝。 我呆住了,這——這叫我怎麼回答,是她口口聲聲不斷提著家明家明,一連好幾天都如此,5分鐘之前還提著,甚至把我認錯了人。當我是家明,現在忽然倒過來問我家明是什麼人。我怎麼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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