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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小丹,你不怪父親吧?」

  怎麼怪,丹青想,他們統共沒有長大,無情的歲月已經催逼他們軀體進入中年階段,他們的靈魂不甘心不服帖掙扎顫抖……痛苦莫名。

  「能做到這樣,我已經很滿意。」

  「謝謝你瞭解。」

  「父親,你同母親——」

  阮志東很明白女兒要說什麼,「暫時沒有可能,」他搔搔頭皮,「也許十年八年後,會有轉機。」

  丹青氣餒。

  阮志東笑,「你以為十年八年是一段很長的日子,非也非也。」

  丹青抬起頭來,「複合相當渺茫,是不是,老實說。」

  「小丹,一到彼邦,你就沒有空來理會大人的事了。我還要替你兌換加幣,走吧。」

  丹青很滿意,父親好象比從前懂事,交流沒有困難。

  還有,他幫母親站起來,至少兩個人化敵為友,有商有量。

  要開始收拾衣物了。

  宋文沛說過,現有的衣服一點用也沒有,不必麻煩,全部留下,到了那邊,才重新添置。

  但丹青總想替父母省一點。

  她2問宋文沛帶什麼比較好。

  牛仔褲是答案。

  「長褲毛衣襯衫各兩件,外加大衣圍巾手套,記住,你去讀書,不是去表演時裝。」

  沛沛神氣活現,以老大姐的口吻,過來人的姿態訓話。

  奇怪,已經完全忘記早一個星期還在哭哭啼啼鬧鬧。

  這就是人類籍以生存最大的本領:善忘。

  「你打算從新踏上征途?」

  沛沛籲出一口氣,「父母對我的期望,自己的前途,不去讀這四年行嗎。」

  丹青說:「你有沒有發覺我們其實沒有什麼選擇權。」

  沛沛笑一笑,「有,頭髮留長抑或剪短,恐怕可以選擇。」

  她也看得通透徹底。

  丹青不由得緊緊握住沛沛的手。

  「小丹,我們將來一定要見面,而且還要把丈夫也帶出來。」

  丹青看她一眼,有強烈的第六感,宋文沛會同張海明成為一對。

  有什麼稀奇,在英國,天氣這麼壞,又缺乏娛樂,只得心無旁騖努力培養感情,一切客觀條件都註定他們會在一起。

  沛沛問:「丹青,你會嫁給什麼樣的人,有沒有想過?」

  「從來沒有。」

  「真的,多年同學,知道你一向沒有幻想。」

  「因為我不想結婚。」

  「聽這是什麼論調。」

  「靠自己最好。」

  「丹青,很寂寞的,一個人怎麼跳探戈,旅途中誰同你拍照片,有個伴侶,你累了他背你,他累了你背他,說說話,解解悶,日子容易過。」

  丹青只是微笑。

  沛沛的口氣有點象她的母親,毫無疑問,是遺傳,上一代連生活經驗都傳授給下一代,宋氏家庭一向和睦,是以沛沛看好婚姻。

  過了一會兒,小丹才答:「家母一直是個好妻子,有事業,收入不菲,勇敢地拿出來共產,沒有私蓄,下班也願意做家務,我與父親,過這酒店式享受生涯:永遠用乾淨毛巾,從來沒有處理過衛生紙,一起現成,十八年後,家父要求分手。」

  「你不會有同樣命運。」

  「但我覺得整件事太過浪費。作家花三年寫一本書,導演花三年拍一部戲,愛才若命的社會會佩服到五體投地,但結婚後三年離婚,請問你得到什麼?」

  沛沛訝異,過半晌才說:「丹青,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丹青訕笑,「別理我,我發謬論耳。」

  「有時我頗擔心你,小丹,你的見解太過新穎獨到。」

  丹青悻悻地,「噫,開始加冷嘲熱諷於我乎?」

  「丹青,我永遠愛你。」

  這個夏季已經是永恆了。

  近季末,熱了百多天,臉上都走油,人人都似老了十年。

  那天晚上,丹青推開窗戶,看到一輪明月,略有一絲秋意。

  她想像胡世真同娟子阿姨攤牌的情形。

  他:我要走了。

  她:你是個小丑。

  他:是,我配不起你。

  她:少廢話,以後在別在握面前出現。

  他:我還敢嗎。

  她瀟灑而倨傲,他羞慚猥瑣,燈光轉暗,幕急下。

  丹青睡著了。

  隱約看見有人走近床邊,「小丹,小丹。」

  「誰?」

  「小丹,你酣睡若此,也不送我一程。」

  丹青盡力睜開雙眼,想看清楚是誰,但仍然朦朦朧朧,只得一個人影。

  「是娟子阿姨不是?」

  阿姨伸過一雙手來,丹青緊緊握住,呀,她戴著白手套。

  這次看得更加清晰,是一雙有網絡花紋的短手套。

  丹青驚醒。

  霍地睜開雙眼,聽得浴室水聲嘩嘩,是母親在淋浴。

  丹青一顆心嘭嘭地跳,她用手按住胸口。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太過牽涉在娟子阿姨的私事中了。

  她掀被下床,敲敲浴室門。

  「還沒有睡?」葛曉佳在浴簾後面伸出頭來。

  「已經睡了一覺。」

  「真佩服你,全身披掛都睡得著。」

  「媽媽,我夢見娟子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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