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蝴蝶吻 | 上頁 下頁
三九


  她緩緩的附過身子來,在我臉上吻了一下,她的嘴唇糯糯的,我一震,抬手就撞翻了她的啤酒,啤酒潑在她的襯衫上,褲子上。

  「對不起。」我低聲道歉,把手絹遞給她。

  她搖搖頭,微笑著,連連說不要緊。襯衫濕了變得透明,我可以看到她肚臍的影子。

  我的鼻子發酸,我想哭。是的,我愛她,但是我已經老了,我沒有愛她的勇氣,愛她這樣的一個女孩子,不是一個平常人可以做到的。我卻是一個最最平常的人。

  「我要走了。」她看看表。

  「寶貝,」我按住她的手,「讓我們一起吃晚飯。」

  「可是我還要見幾個人。」

  「謝謝你。」我懇求她。

  「我是始終要走的。」她溫柔的笑。

  我說:「然而我不過是一個人,只喜聚不喜散。」

  她輕輕的說:「由愛故生布,由愛故生憂,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布。」

  我煩躁的問:「誰說的?這人是混球。」

  「佛說的。」她的聲音還是那麼輕。

  我只好苦笑。

  寶貝就是這個樣子,不知道哪裡看了來這種東西,在恰當時候就用上了。我只好苦笑。

  「現在五點,我趕到北角去辦點事,推了他們,七點見你好不好?你也准我洗個澡,換件衣服,我出了兩身的汗了。」

  「謝謝你。」我說:「七點,在哪裡?」

  「我們去吃大牌檔。」她笑,「好不好?你也該把你的西裝脫一脫了,在碼頭等你。」

  我點點頭,我希望她仍穿這件牛仔褲,但是我沒說出口。

  我送她去拿車子,她把車子自停車場裡開出來,引擎咆吼著停在我面前,我一眼看得啼笑皆非,她竟開著一輛「蘭路弗」,這種車子是跑沙漠奔野地的,她開來海運大廈幹什麼?

  她向我擺擺手,大力扭著呔盤就開走了,看上去就是說不出的美麗自由,令人側目的。

  我並沒有回家換衣服。

  我在路上閒逛。她明天就要走了,走了幾時再回來呢?再回來也未必要見我。

  我應該買點東西給她帶走。什麼呢?她是什麼都有的一個女孩子,現在連快樂都有了。多年之前,我曾經送給她一隻史諾庇枕頭她一直保留著。現在我總該送些什麼給她,護她記得我。

  我一間間的店走看。鑽石戒子、金筆、皮裘。我終於到了一家玩具店,隔著玻璃櫥窗,我看到了女兒上星期買的洋娃娃。我側過了頭,再逛下去。下班的人快走光了,店也該打烊了。我竟什麼也買不到。

  終於我走進銀器店,選了一隻銀手鐲,叫店員刻字:寶貝。家明,七五年。她有數不清的銀手鐲,恐怕裡面都刻著字,我想。又有一隻戒子,是配對的,我也買了,禮物包得很漂亮,一個大蝴蝶結。

  我在中環逛著,散步到大會堂,在喝茶的地方坐了很久,又抽姻,手中的卡蒂埃都還是她送的。然後我撥了個電話回家,簡單的跟妻子說不回家吃飯。她隨口應了,大概掛了電話便回到麻將桌子去。

  我七點缺一刻便到碼頭等寶貝。碼頭倒有一點涼風習習,香港的美麗也像寶貝,是不可多得的。

  我買了一份報紙,翻了翻。

  寶貝來了。

  她的長髮仍然束在頂上,身上的長袖襯衫換了,依然是那種料子,下面是一條長裙子同樣米色的,流動的,輕的軟的。在黃昏裡她給我一種異樣的感覺。寶貝決非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孩子,她只是脫俗,並沒有清秀得拒人千里以外,天知道我愛她。

  我迎上去微笑問:「這是什麼料子?警察應該抓你,控告你引人作不道德意念罪。」

  「他們叫芝土布。」她笑,「我趕壞了。」

  「你可以遲到。」我說。

  「我沒有遲到的習慣,對我來說,吸鴉片比遲到還可忍受點。」她微笑。

  我們向最近的大牌檔走過去,找到個位子,坐下來,她拍拍手,對我說:「你叫菜。」我隨意點了幾個菜,她又要喝土酒,我都聽她的。她說:「我們昨天一家子在天香樓吃飯,那菜是益發挖空心思了,老闆也還記得我,可惜是哥哥付的賬,不然我可得個當場昏倒的機會。」我聽了只是笑。她又說:「香港人一頓飯就是我在英國住青年會一個月的開銷,簡直奢糜。」

  她可不省,別聽她說得那樣,今天稍早那條牛仔褲,難保不是十鎊廿鎊買回來的,那補釘是故意貼的。可是寶貝的口氣一向不狂就是了。

  她慢慢的吃看菜,吃一口贊一口,又喝酒,臉頰慢慢透了一種玟瑰色。

  「你冷嘛?」我脫了外套遞給她。

  她搖搖頭,「兩個冬天都是零下三四度,還怕這陣風?」

  「你是健康得多了。」

  她點點頭。她喝了酒先是沉默,這也是老脾氣。

  隔壁檯子上有人放了一個無線電,裡面唱音廣東大戲,有板有眼的,倒也動聽。

  她說:「我在那邊想這裡的人!在這裡又想那邊的人。」

  「由比可知你有男朋友了。」

  「沒有。」她微笑。

  「你住在哪裡?」我問,「哥哥家?」

  「沒有,住在青年會。我住青年會住出癮來了,真是說不出的輕鬆自由,大熱天何苦擠在一個屋子裡,對眼睛對鼻子的,才兩個晚上就走了,煩得他們搬東西整箱子的。」

  我點點頭,這是她的體貼。

  「你是從意大利回來的?」

  「不,從倫敦去意大利,跑了整個半島,再回倫敦,搬了東西到香港,明天去臺北,再從臺北回香港,再回倫敦讀書。」

  「這一下子可真是行萬里路。」

  「是呀,」她眼睛紅紅的,「有時候看地圖真是心驚肉跳,離家那麼遠,加此獨立,什麼都靠自己,平常忙不覺得,靜了細想,真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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