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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她替我點火,打火璣是牛仔褲袋裡摸出來的都彭,紫紅漆面,與她夾在襯衫口袋裡的原子筆是一套,她還是如此考究。

  我吸了一口煙。

  她捧著啤酒一口氣喝了半杯。

  「上帝!」我笑她。

  「我就成啤酒桶了。」她說:「或是已經成啤酒桶了。」

  「你胖了。」我說:「書讀得怎樣?」

  「很好。謝謝。」她抿抿嘴,「就是苦,也有開心的時候,晃眼就兩年了,你看我,現在我的腿是要來跑路的,我的手是用來提包的,我成了大力士了哈哈。」她放肆可愛的笑著。

  「你還是一口廣東話。」我說。

  「噯,這是我的好處(家明一定想,媽呀,寶貝也有好處,真受不了。)可是我一向說話不中西混雜,中文管中文,英文管英文。」

  「我想你。」忽然我說了句電影對白似的話。

  她看著我,笑了,那笑是溫柔的,動人的,溫聲的,她說:「家明,我一向愛你,你是知道的。」

  「你還愛我嗎?」我傻氣的問她,「我唯一的驕傲是你愛我。」

  「當然我愛你。」她把手放在我手上,「我一直愛你。」

  「你現在有男朋友了?」我低聲問她。

  「男朋友?沒有。但是我不寂寞,我常常跟男孩子出去,他們對我很好。我還有一年的書要讀呢,畢了業再算。」

  「他們說你考第一,真的嗎?」我問。

  「考第一有什麼稀奇?真正奇恥大辱,」她笑,「沒別的更好的事可做才考第一的,後來我就考個及格算了。」

  「臉色很好。」我說:「我們住香港的人都蒼白。」

  「香港人懶,以前我也懶,手腳全部要退化的,走幾步路都歎辛苦,太享受了,還一天到晚怨這個怨那個,樣樣都要最好的,如今香港的稅還是全世界最便宜,可是如果我說這句話,怕就被亂琨打死。香港人又貪,事事最好快刀切豆腐,兩面光,象我被逼到外國去混了一年,這才明白以前根本身在福中不知福。現在香港對我來說,是天堂。」

  「英國好嗎?」

  「好不好跟我沒關係,我不過是讀書,讀飽了就走,應該很好,不然怎麼住得了兩年。」她笑,這麼淡淡的,這麼樂觀,生活對她來說是挑戰,她活得開心。

  「學問大進了?」我問。

  「比以前當然是懂得多,老先生,一年兩百五十鎊的學費哪,想想真值得,買幾件衣服也就是這個數目了。」

  我看看她。而我呢?兩年來始終還是一個老樣子,我有什麼進步沒有?她喝完了啤酒,又叫了一品脫,看見蛋糕車子,叫了兩塊黑森林,向我擠擠眼,面不改容的吃下去,我忍住笑忍著驚奇,我的天,她還是跟小孩兒一樣,可是如此吃法,卻一點也不影響她身段。

  她把支票奪子拿出來對數目,有一隻帆布袋,她伸手進去掏了半天摸出來一隻小小的電腦,放在桌上按了半日,才把數目做對了,又把所有的東西逐樣收好,這人姿態之多,也不用說了,一會兒吐舌頭,一會兒皺眉頭,一下子擺手,又笑個不停,手腕上去了幾隻銀鐲子,撞得叮叮響,整個人像一幅好看的風景。

  她在英國,那些傻乎乎的洋小子,看了有什麼感覺?

  她就是聰明。聰明露在外面,是不錯,可是她的聰明太多了,露了七成——看得人暈頭轉向,可是她心裡還有三成。過了兩年,她的蠻氣不見了,仍然是如此動人,卻多了她的溫柔。

  我越看心裡越不是滋味。一個美麗的人怎度可以越來越美呢?而我,我是益發醜了。啊我的天。

  我的痛苦,我的痛苦是在我太普通。

  她跟我說:「如果算錯了數目,媽媽拿刀斬我。這個暑假連吃帶玩又加飛機票,一萬塊的積蓄長翅膀就飛掉了。雖然用自己的鈔票,她可緊張肉痛,大概是怕我用光了問她借,嘿!」

  「你去了巴黎?」我問。

  「沒有!去了義大利,與鬼妹同學一道去的,跑得很痛快。啊你知不知道翡冷翠?這名字就好,不知誰想的,這地方之漂亮之有文化,令人心折,我差點兒在米開箋基羅先生的大衛像前跪了下來,叫一聲媽呀,我不要離開這裡了。」又笑。

  「你還是老樣子?走到那裡都往博物館裡鑽。」我說。

  「可是這大衛像就是露天的擱在那裡風吹雨打,我真受不了這刺激,一氣之下,回了香港。」她笑。

  「錢都花在衣服首飾上了。」我加一句。

  「沒有,」她搖頭,「我逛地方從來不買衣服,我買衣服就去詩韻。我願意給他們賺這個錢。你曉得我睥氣。」

  她的脾氣是太好了。

  「是呀!我在英國跟一個小男孩走了半年,一次意見也沒鬧過,什麼都笑嘻嘻的,他倒是內疚,所以對我好得不得了,我是怎麼想?如今有什麼還是一輩子的事呢?一走就見不到他了,大家開開心心,豈不是好?何苦發脾氣,也沒有到發脾氣那交情。」

  「你以前倒是常發火,把我弄得很尷尬。」

  她撥了撥頭髮,笑笑。

  我心裡歎了一口氣。

  過了很久,她問我:「你太太好嗎?」

  我點點頭。

  「孩子好嗎?」

  我也點點頭。

  她忽然又笑了,「你看,大家都很好,大家都活著,大家都得活下去。」

  她長大了。我握著她的手,但是卻沒有犯罪的感覺。她是一個好朋友,每一個男人如果運氣好,都應該有她這樣的一個女朋友。

  「你看上去很快樂。」我說。

  「我是很快樂。」她承訓,「家明,快樂是可以控制的。我在外邊兩年,考了兩次試,如今回來暑假休息,無憂無慮,還不快樂,等幾時?」

  「可是你看我——」

  「你也很快樂,不是嗎?家明,你也一定很快樂。」她說。

  我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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