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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星期日

  星朝日怎麼可以這樣過呢?

  醫生進來問:「誰是她的親人?」

  我答:「她沒有親人。我們只是她的朋友。」

  「你們是兩夫妻?」

  「不,我們不是?」我淡漠的說:「我們只是朋友。」

  「病人危急,恐怕過不了今天。發現得太遲了,而且竟服了那麼大量的巴比通,超過兩百粒,試想想,要吞多久,吞到最後,恐怕已經迷糊了,所以用刀片割了臉,—個大大的十字。」

  我呆坐著,窗外的陽光是這麼的好,星期日不該是這樣的,無論如何,星郢日是不該這樣的。

  「我們在她電話本子上只查到兩個電話,只好通知兩位,奇怪怎麼只有兩個電話號碼呢?」醫生停了一停,「她服了那麼多的藥,還要摧殘自己的臉,恐怕是心理上有極端的困擾,你們既然是他的朋友——」

  「我沒有見她已經有半年了。」我說。

  「可是——」醫生說。

  「請你問這位先生吧。」我說。

  我緩緩的說:「我沒見她,也有三個禮拜了。我根本不知道她在這裡,我以為她在歐洲。」

  我呆了一呆,我並不曉得我沒見她已經三個禮拜了,他們吹了?這麼快,這麼突然。但是在這種時間,我即使有一千個問題也不能問下去。

  「你兩位都是她的泛泛之交?」醫生無奈何的說:「兩位請到休息室去稍候。」

  我與邦坐在醫院的急診室裡。冷氣是這麼的冷,我一早接到電話趕出來,臉上也沒有化妝,只穿著一條牛仔褲,一件襯衫。星期日是不應該這麼渡過的。

  我的臉不想朝著邦,他這個人對我已發沒有任何意義了,我對他怎麼樣,他怎麼回報我,一切只有上帝知道,多說無益,我不想怨他罵他,就算我上輩子欠他的好了。就是這樣。

  「你瘦了。」邦說。

  我很平靜的問:「這話是對我講的嗎?」

  「是。」他低聲道。

  「已經胖了五公斤了。」我淡淡的答:「我認為我的體重很標準。」

  「可是以前好像還要胖一點。」

  星期日早上我與邦同時趕到醫院。半年沒見到邦,我來不及注意他外貌上的轉變,因為小三躺在氧氣面罩下,獨自睡在隔離病房內。她服了過量的安眠藥又割了自己的臉,在重重紗布下,我只能看到一條條管子。

  病房外陽光燦爛,星期日是不應該這樣渡過的。星期日應該坐在漂亮的房車內,與男朋友出去看電影吃茶跳舞,然後溫暖的通電話,約妥明日再見。

  「以前?我不大記得以前的事。」我仍然很平靜,「我唯一的好處是我不記得以前的事。」

  「小三……你多久沒見她了?」他又低聲問。

  「半年。自從我恭喜你們兩個人之後,我不想再打擾她,我不是那種夾纏不清的人,一個是我最好的女朋友,一個是我的未婚夫,我尊重你們兩個人的選擇。」

  「我們傷害到你——」

  「有嗎?」我看向窗外,「我忘了,我記得我病了三個星期,是肝炎,病痊癒之後,我就胖了,一直還會胖下去,我是一個貪吃的人,你們都該知道。」

  「小三……她為什麼要自殺?」邦困擾的問。

  我心中一陣絞痛。我最好的朋友,如今她要死了,就躺在那裡,她要死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很麻木的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你,你太冷淡了,」邦說:「你們到底一場朋友,你何必恨她?」

  我頭也不抬,我低著頭說:「我厭惡你的自私,逃避責任,我對你的自我中心已無法忍受了,請你閉上尊口,免得我給你一個耳光。當初我們三個人坐下來談判,你告訴我,你已經愛上了小三,我把小三交在你的手裡,我全盤退出,小三搬到我們的屋子去與你同居,從此以後,我沒有與小三來往過。我沒有祝你們幸福,我記得我恭喜過你們,因為你們的幸福已與我沒有關係,你如今問我這個問題,你捫心自問,做人是要憑良心的。」我說得是這麼平靜。

  他不響。

  我說得是那麼平靜。我可沒說他們睡過的是我睡過的床,是我親手選的被單,黃色桔紅的蝴蝶,是我的那條薄絲綿被子,都是我的,我回到父母家中閉著門,工作也生了,什麼都沒有,只因為小三是我的好朋友,即使是一個陌生女人,我也會放棄邦,因為我確信愛來了,就來了,愛去了,就是去了,我總得維持我的自尊。

  我足足病了三個星期,病完之後,吊兒郎當,也不想找工作,日子就那麼一天天的過,到最近這幾天,忽然也想開了,跟著邦這些日子,我開心過嗎?他那種幼稚,那種粗心,把人一切的力量全部否定掉,他喜歡說謊給自己聽,說久了,連他自己就相信了,這樣的男人,要是他愛我,一切缺點不成問題,但是他並不愛我。他心中既然沒有我,我又何必跟他在一起,做一個怨婦。我在他身上花的心血,他要是否定了,我又何必再提。

  但是小三沒有想到,邦能把我扔掉,也一樣可以把她扔掉,快得很呢。

  但是小三電話本子裡只有兩個號碼,一個是我家的,一個是邦的,她自殺在旅館裡。一個大學生,與一個酒吧女的死法沒有兩樣,同樣是過量的安眠藥,同樣是旅館侍應生發現了她躺在床上,穿著費奧路昔的牛仔褲,白色的T恤滿滿的血跡,我最好的朋友小三。

  邦喃喃的說:「我們吵了又吵,吵了又吵。終於有一天,她坐在露臺上,緩緩的哭,那種絕望的哭,我恐怕她會從露臺上跳下去,我問她:『我送你回家好嗎?』她又哭了一陣,收拾東西回去了。她沒有與我聯絡。」

  「是嗎?也許她打過四百次電話,而你在咖啡廳喝茶,也許來接電話的是另外一個女人,她無法不掛斷了電話,我所知道的是你沒有與她聯絡。在短短的三個月裡,你把她看膩了。」

  「這是不公平的,」他喃喃的抗議。

  「自然。你可以怪社會,你可以怪我,反正你不會怪你自己,你有一千套一萬套理由來為自己解釋,誰知道呢?全許此刻躺在床上的小三並不是為你而死的,或者是另外一個男人,或者根本上她對人生已經厭倦了,你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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