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蝴蝶吻 | 上頁 下頁
三二


  我也懂得這是沒有希望的,我是小女孩,他是中年男人。這種感覺不正常的,周叔叔做夢也沒想到我會日日夜夜的想念他,製造機會來與他見面。但是我不能夠控制自己,我身不由主啊。

  班上鄭婉如與我最談得來。碗如比我大一歲,她是很有思想的一個人,她說話很有味道。

  她說:「有一次我說同學小毛一個人睡一個房間,我哥哥叫我住到小毛家裡去,別空自羡慕人家!」

  婉如最不幸,什麼人都可以罵她,她母親相當鼓勵這種作風,不但不阻止哥哥罵妹妹,還覺得既然兒子代她教訓了女兒,就不用她費心。婉如一點自尊也沒有。可是婉如的功課好極了。

  她說:「唯有如此,我做人才有信心。」

  我說:「婉如你做人一定有成就,人家說只有受過苦的人才可以成熟得快。」

  婉如說:「我也沒受什麼苦,我哪裡敢說受過苦?只是我太希望家人給我一點溫暖,不要把我當一件家具。想了這麼些年——」

  「不要緊,將來你嫁一個好丈夫,必然會得到補償。」

  婉如笑了。

  我想把周叔叔的故事告訴她,想了一想,終於沒說。

  周叔叔走了!

  媽媽說的:「俊東真是,連送也不讓送,就這麼走了,只來個電話!」

  我聽到這句話整個人像五雷轟頂一樣,手上的書本撒了一地。他走了,他沒有告訴我一聲。他心裡根本沒有我這個人。啊!我真的如此微不足道?真的一點想念的價值也沒有?但是我卻會記得他一輩子。他知不知道,除了父母之外,我只愛他一個人。

  我哭了。就這樣子他走了,連一片雲彩也沒帶走。怎麼會有這麼殘忍的人。我哭了又哭。我為他告一天假沒上課。媽媽請一醫生來看我。我硬是說頭痛,醫生無可奈何留下藥走了。我躺在未上不肯起身。我不停的想著周叔叔的一言一笑,心上像有塊大石壓著。

  鄭婉如取學來看我,帶來筆記。我又哭。

  婉如說:「吃完藥就舒服,別哭。」

  我馬上明白父母朋友再對我好,有很多痛苦是要自己承擔的。

  我還是去上課了。什麼比什麼重要,我是非常明白的。但是我胃口很不佳,常常嫌菜不好。幾何測驗幾乎不及格。

  卷子發回來,爸爸媽媽與我討論。

  「是不是對算學沒有興趣?」他們問。

  我說:「的確是沒有,但平常也不會這麼差,我一向比較喜歡新數。這次平衡等邊問題沒做熟。」

  「請人來補習好不好?」他們問。

  「好的,只補這一科,一星期補兩小時夠了。」我還得讀法文呢!

  「那麼要請大學生,我們去問問。」媽媽說。

  爸爸說:「小毛的數學一向是最弱一環,女孩子大多數這樣,可是她英國文學與中文都好。」

  我低下頭,很難為情。婉如替人補習賺外快,我還得找人替我補習,一進一出差太遠了。一定要要用功。

  週末正在學織毛衣,媽媽說補習先生來了。我放下織針出去,看見一個很年青的男子。

  媽媽說:「這是江哥哥,江哥哥是中文大學的,你要聽江哥哥教。」

  「是。」我低聲說。

  江大哥廿多歲,數學好極了,像電腦一樣,出了很多例題給我做,他說我不明白原理,做破頭也沒用,死背例子是最笨的方法。

  他教書很耐心,而且很有辦法,一教就通,一星期下來,我的頭緒漸漸歸一,有時候也可以發問了,江大哥不漂亮,但是……他不是電影明星式的人。坐在那裡不出聲的時候,他很普通!但是笑起來他是完全另一個人,很少有笑得這麼明朗開心的面孔。

  過了一個月,他已經來過四次。媽媽問我有沒有開心一點。

  我答:「對於幾何是開心得多了。」

  媽媽笑問:「你還有什麼不開心的?」

  我不響。

  漸漸我與江大哥也有些話好說。江大哥會問:「你為什麼老低看頭?」他笑,「除了小毛外,你還有沒有別的名字。」

  我不怕他,我說:「我最不服氣人家做算術不費腦筋了,我再低頭也想不通。」

  有一次他回家的時候剛巧我也要出去,於是大家一起出門,他在門口問我:「小毛,我學校有個舞會,你要不要來?如果你來我後天接你。」

  我猛然抬起頭。「你請我做舞伴?」我意外的問。

  「不,」他幽默的說:「我請你做保姆。」

  我笑,「你真會欺侮人。」

  「去不去?」

  「去。」我說。

  那夭回到家中,我馬上翻出那件白色的麻紗裙,天氣還沒涼透,還可以穿一次。我把裙子放在床上,心中想:啊周叔叔對不起,本來我想以後都不碰這裙子了,但是江哥哥他請我去跳舞呢,媽媽一定會贊成的。

  我想周叔叔不會反對,我懷疑他是否會記得我。我只有十五歲半,我怎麼能夠以後都不跳舞呢?還是快快把這件衣服熨一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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