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蝴蝶吻 | 上頁 下頁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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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樣 父親根本不明白。 他所堅持的只有一點:年紀輕輕,談什麼戀愛! 戀愛與年紀有什麼關係呢?如果運氣不好,八十歲還不能免疫,有些人生活幸福,兒孫滿堂,猶自未曾戀愛過。 戀愛是一種感覺,我知道我愛楊安安。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剛玩完鈍劍,一身白色的護身衣服,長發落在肩上,雙領是粉紅色的,眼睛亮晶晶,嘴唇似玫瑰花瓣般透明,我看得呆了。 她的目光同樣地落在我身上,我立刻知道,我愛上她,一見鍾情。 那天回家,晚上我睡不著,一見鍾情。 我並不是傷感,我知道我在人海茫茫中遇見了她,多麼好,我才十九歲,有許多人,一直在等他們的另一半,要等到三十、四十,我因慶倖而落淚。 以後我總在鈍劍進門外等待安安,兩人似有默契,約好了一起走過公園,通常不說什麼。言語是多餘的。 父母知道我有女朋友之後,開頭是歡欣,相對微笑點頭:兒子長大了,有異性明友了哩!後來得知是永久性的女明友,就擔心我會荒廢學業。 後來發覺我的功課並不退步,就更不服氣,索性阻止我戀愛。年級那麼輕,即使熬到三十?大丈夫何患無妻? 但我不要做大丈夫,我只想做一個普通平凡的人,快快活活,與妻子兒女過一輩子。 家庭給我們的壓力是很大的。 一次打完球,安安義務替我將衛生衣帶回家洗,引起了無窮風波。 她媽媽在她的書包裡搜出男人的衣裳,非同小可,頓時把事情鬧大了。 安安父母立刻把我找去見討們,那天我特地穿著大學的外套,他們卻仍不滿意。 楊太大問我:「你尚有三年才畢業,現在如何有能力維持一個家庭?」 我莫名其妙,我說:「我並不打算成家立室。」 楊太太炸了起來,「什麼?你不打算娶安安?」 我答:「我沒有說過要娶她,將來的事,誰知道?」 他們幾乎將我一巴掌打了出來。 這年頭可不能說實話。 安安與我課餘照舊走在一起。 稍後楊太太就約會父親,叫父親「管教令郎」。 媽媽問我:「你把人家的女兒怎樣了?」 「沒有怎麼樣。」我說:「討論功課、看戲、吃茶、聊天。」 「楊家小家敗氣的,我不喜歡他們那種人,一副『女兒少了一條毛我叫你好看』的樣子。」 父親說:「是你兒子不爭氣,纏著那女孩。」 母親不服氣,「笑話,他姓楊的雙腳不走出來,我兒子去綁架她不成,牛不飲水,怎按得牛頭低。」 父親跟我說:「你就替我爭口氣,別去惹人家吧。」 我不響。 母親說:「那楊安安粗眉大眼,一副不羈相,有什麼好呢?大學裡出色的女孩子多得很,你多看幾個,挑一挑也好。」 我抬起頭,此心悠然。 他們是不會明白的。不用挑了。 我運氣好,此生不用二色,真的不用再挑,我自己知道。將來,將來我們始終要結婚的,等我有能力的時候,我們會得買下房子,雇傭人,養育孩子。 對這件事略有同情心的,是我的小姑姑。 我聽得她對父親說:「別大驚小怪,逼他入窮巷裡,方式替孩子們留個餘地,戀愛有什麼大不了,你們少控制他。」 我聽了這話非常窩心。 她又說:「你們老了,忘了年輕的時候的事,老覺得孩子們傻,可是傻有傻的樂趣,做人成了老油條有什麼快樂——你們還快樂嗎?」 因此我心中的話,也只肯對姑姑透露。 她教我:「戀愛是好的,但是活在世上,除了戀愛,還有許多其他重要的事。」 我反問:「譬如什麼?」 「譬如愛父母,愛你自己。」 我不明白——「愛我自己?」 姑姑拍拍我肩膀,「是的,不要折磨及槽踢以自己。」 我仍然不明白。 但是暑假過後,我如夢驚醒。 楊家將安安送去華盛頓念書。 一切都悄悄進行,神不知鬼不覺,連安安都蒙在鼓裡。 飛機票擱在安安面前,行李收拾好了,安安不肯去,楊太太坐在女兒面前哭了一日一夜,眼睛腫得像核桃,安安被母親哭得昏頭腦脹,十八歲的女孩子只好上飛機離開香港。 待我知曉這件事的時候,只來得及到飛機場送別。 安安的面孔早已瘦了一圈,我見了她只覺得心同如絞,耳畔轟的一聲,話也不會說了。 伊只是默默的流淚。 我怒目向她父母看去,他們卻一副正義懍然的表情,打著『為你好』的旗子,他們親手將女兒送到痛苦的深淵你去,啊,何其殘忍。 我跟安安說:「不要怕,我會去看你,寫信給我,我儲夠了錢就會來的。」 安安忍住了眼淚,上了飛機。 真沒想到,自從安安一走,我始覺得生活一點意義也沒有了,無論是讀書或是運動,都引不起我的興趣,閒時只躺在床上仰看天花板,心中像是有無數小小的蟲子在齧咬著似的,說不出的苦楚了 母親很不以為然,她跟我說:「孝仁,你這樣對自己簡直不孝不仁。」 我摔爛了一隻杯子,對她說:「你知道什麼!」 母親問我:「你想怎樣呢?追到華盛頓去?」 「那是一定的,我非去看她不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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