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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新租客會比我更懂得欣賞此島。」

  「我們也聽許先生這樣說過。」

  「他們每年會來往上一段日子,最多約三兩個月左右,你們若有不滿,儘管向許先生交涉。」

  「不會有什麼不滿。」

  如心笑笑,伸個懶腰。

  「周小姐,你請休息一會兒。」

  奇怪,從前一向無睡午覺的習慣,是島上醉人花香使她巴不得去尋個好夢。

  她打開窗戶,聽到沙沙的浪聲。

  而夏季稠密的橡樹葉在風中總是像翻來覆去地複述某些故事。

  在這個叫衣露申的島上,人的遐思可以無限量伸展出去,走到想像力的盡頭。

  如心伏在客床上睡著了。

  耳畔全是絮絮語聲。

  誰,誰在說話,誰在議論紛紛?

  朦朧中過來的人好像是姑婆。

  她笑道:「怎麼就丟下緣緣齋不理了,年輕人沒長心。」

  不,不——

  「一百年也就輕易過去了,你要珍惜每一天每個人。」

  「是是是。」

  「姑婆十分掛念你。」

  如心落下淚來,「我也是,我也是。」

  「你很聰明,很會做人,姑婆相當放心,你與家人比從前更為親密,這是進步了。」

  如心哽咽地想說話,只是力不從心。

  「你別盡忙別人的事,而耽誤了自己,姑婆有你,你又有誰?」

  如心忽然破涕而笑,姑婆就是姑婆,到底是老派人,淨擔心這些事。

  姑婆嘆息一聲,「孩子就是孩子,一丁點至今,淘氣不改。」

  「姑婆,姑婆。」

  腳步聲漸漸遠去。

  如心想起當年姑婆把幼小的她領回家去養的情形。

  姑婆家有洋房汽車司機傭人,環境勝父母親家百倍,可是她晚晚都想回到自己的那張小小鐵床去睡。

  後來比較懂事了,不那麼想家,也不大回去,就把姑婆的家當作自己的家。

  此刻又十分想回緣緣齋。

  她欲重操故業,回到店堂,企圖彌補那些一旦破裂像感情一樣其實裂痕永遠不可磨滅的瓷器。

  為什麼不呢?聊勝於無,強慰事主之心。

  如心醒來之際臉帶微笑。

  她悄悄收拾行李。

  一隻箱子來,一隻箱子去,多了一疊原稿,與幾段不用裝箱的友誼。

  故事結尾仍然需要修改,不過不忙這幾天做。

  苗紅的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真的要慢慢描述,可寫文十年八載,可是用幾句話交待,也不是不可以。

  如心在報上讀過一位名作家的心得,他說:「沒有什麼故事,不能以三句話講完。」

  那麼,該用哪三句話說苗紅的故事呢?

  如心覺得她的技巧還沒有那麼高超。

  第二天,她告訴親友她要回家。

  妹妹們忙於投入新生活,並無不舍之意,反正來來去去,不知道多麼方便。

  倒是許仲智,有點黯然。

  他不能解釋心中不快自何而來,總不能立刻向周如心求婚,請她留下來落籍,他的收入僅夠一人使用,尚未有能力養妻活兒。

  還有,二人亦未有充分瞭解,求婚太過孟浪。

  他不捨得她走只是人情。

  「如心,今日可簽妥租約。」

  「好極了。」

  「臺灣客人正在列治文督工興建商場,過兩日也該走了。」

  來到律師處,客人已早在等候。

  「周小姐,敝姓王。」

  「王先生,幸會。」

  想他在商界一定赫赫有名,可惜周如心全然不懂生意,但猜想用幸會二字總錯不了。

  「周小姐,君子成人之美。」

  如心唯唯諾諾。

  「真沒想到世上有一處地方,會那麼像我崇明故居。」

  如心不由得說:「此刻回崇明島也不是那麼艱難的事。」

  「可是,周小姐,你大抵沒有回去看過吧,同以前不一樣了,我並不適應。」

  如心不語。

  其實她知道崇明島在何處,它的緯度與衣露申島相差起碼十五度以上,氣候植物都有距離,可是既然王老先生願意覺得像,就讓他那樣想好了。

  「那時生活真無憂無慮,我家世代造船……」聲音低下去,隨即又振作,「不去說它了,周小姐請原諒老人嘮叨。」

  大筆一揮,簽下合同。

  如心笑,「我代表兒童醫院謝謝你。」

  「呵,捐慈善機構,好好好。」

  皆大歡喜。

  如心往飛機場時間己到。

  許仲智說:「我送你。」

  「勞駕。」

  衣露申島婢僕成群,其實不必他出馬,由此可知她也有不舍之意。

  許仲智又精神起來。

  到了飛機場,他再也不必忌諱什麼,拉緊如心的手,為她送行李進關,替她買報紙雜誌,服務周到,到最後,他吻她的手背道別。

  如心輕輕說:「說不定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我等你。」小許毫不猶疑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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