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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元聲忍無可忍,站起來說:「大哥,元心,再見。」

  那聲音不但不緊張,且諷刺地說,「少爺此刻生氣了,要離家出走,不過不要緊,稍後開飯時間一到,他又會回來。」

  元聲一聲不響離去。

  銘心忽然開口了,「以前,我絕不明白為何有人憎恨父母,現在,我知道了。」

  「什麼?」

  「他們到底是不是你的子女?」

  「夏小姐,我毋需你來教訓,你的酬勞已經準備妥當,管家會交給你。」

  夏銘心答:「我的血液無價。」

  「你要多少?大可把數目說清楚。」

  夏銘心很鎮靜地說:「即使病人一無所有,我也會為他服務,你只需付我這個月的酬勞。」

  銘心不知他還有什麼話要說,她已經走出飯廳。

  「夏銘心——」銘心吆喝回去:「我也毋需聽你教訓,我不認為從你這樣刻薄冷酷的人身上可以學到什麼。」

  她進房去,反鎖了門,收拾行李。

  元心在門外像個孩子般懇求:「你不必理他說什麼,你儘管住在這裡。」

  銘心不出聲。

  元心退下了,又輪到元宗來敲門。

  「銘心,他是怕我們漸漸聽你的話,老人至怕權力轉移。」

  銘心在房內溫和地答,「我只想休息一下。」

  卓元宗以為她已平靜下來,輕輕離去。

  深夜,銘心提著小小行李袋下樓。

  她以為沒有人發覺她,直至開了門,經過園子,看到魯媽站在前面送別。

  銘心趨向前,握住她的手。

  魯媽輕輕說:「那一次,我的孩子也是這樣靜靜離去,他之後沒有再回來。」

  銘心惻然,轉頭往寧靜路口走出去。

  她步行近兩個小時才天亮,公路車開出來,她上了車,那日大霧,她記得很清楚,就那樣,她負氣離開了那幢鴿灰色的大樓。

  也許是她運氣好,也許是她能幹,夏銘心很快找到工作,安頓下來。

  生活十分樸素,也相當充實。

  可是,她沒有忘記故園,那不是容易忘懷的個地方。

  銘心在小鎮教小學,一班廿二人,學生天真可愛活潑,給她精神上不少鼓勵。

  可是,午夜夢迥,沒有一天不檢討自己:那日離開故園,是否太氣憤,太倉猝,為什麼不等人家起來,好好說再見?

  也許,卓元宗有話要說,小小元心可以比較從容地道別。

  一年之後,她又覺得自己做得正確:元宗是個病人,在家沒有力量,何必叫他難堪,元聲是叛逆分子,地位不高,元心還那麼小,他們自顧不暇,統統在嚴父影子下生活,又能幫她什麼。」

  悄悄一走了之,免卻許多人麻煩,可以算是成人之美。

  他們一直沒有再同她聯絡。

  夏銘心讀報上分類小廣告的習慣並沒有改,常常希望可以在尋人欄讀到:「尋找夏銘心,曾任故園家庭老師,見報速與元宗元聲元心聯絡,電話——」但是五年來,這則廣告並未出現。

  忘記她了。

  唯一對她有印象的人,也許只會是魯媽吧。

  銘心試圖約會,對象都是斯文健康的好青年,但是不知怎地,他們不能使她笑,或是感動,或是嗟歎。

  他們也講笑話,銘心要隔幾分鐘,才忽然覺得禮貌上需呵呵笑幾下。

  心不在焉坐半夜,回到家裡,比挨過一頓打還要累,漸漸減少約會。

  這時,不用任何人告訴她,銘心也知道,她患失戀症候。

  因為一開頭沒發覺,沒好好處理,所以病患期拖得特別長,像一場最凶劣的過濾性病毒戲,全靠肉身搏鬥,藥石無靈。

  要待第四年開頭,夏銘心才能自嘲地問自己:失戀?誰同你戀愛過。

  心情並無平復,只是掩飾得較為妥善。

  她在報上讀到東南亞經濟如骨牌般崩潰的消息。

  一項頭條跳進她眼簾:卓世光八百萬擔保外出。

  卓世光,他正是故園的主人,元宗元聲他們的父親。

  銘心連忙攤平報紙,金睛火眼般讀起詳情來。

  「環亞主席卓世光涉嫌收受利益案,昨天在裁判法院提訊,卓氏暫時毋需答辯,法官將案押後至六月十一日再審,將傳召八十名證人出庭作供,包括來自英國、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及澳洲的海外證人,卓氏全部控罪合十八項,涉及金額近三億。」

  銘心斟了一大杯清水喝幹。

  這便是有無上權威的卓世光。

  天神般莊嚴不可侵犯的聲音在屋子裡響起,使子女們戰粟不已。

  現在他也遭到考驗了。

  宅異中夏銘心覺得非常悲涼,原以為卓家的音樂可以永遠持續下去,可是看樣子不得不中斷了。

  這一件新聞把銘心的回憶全部鉤起來。

  那時太年輕,今日,她當有更多的智慧與涵養去處理同件事。

  她深深地懷念故園每一個人。

  元華可有嫁到馬來西亞,元宗身體會否徹底康復,元聲,呵元聲又怎麼樣了,還有,小元心也該讀完大學了吧。

  這嬌生但不慣養的四兄妹,叫夏銘心深深懷念。

  一日深夜,她終於忍不住,撥電話到那世外桃源去。

  電話鈴響了很久很久,沒有人來接,自然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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