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故園 | 上頁 下頁


  大窗戶外是蔚藍天空與碧綠大海,一點阻隔都沒有,一大株玉蘭樹上結著累累深紫色佛手般花蕾,銘心看了只覺心曠神怡。

  她笑著同管家說:「在這間圖書室,一個寫作人當可寫作出傳世名著。」

  張女士嗤一聲笑出來,一直繃著五官的她原來有會笑的皺紋,「到底還是年輕,講出這種孩子話來,世上漂亮的書房有的是,難道每間都坐著一個大作家不成,上帝是多麼公平,陋室裡多明娟,困苦中出英雄。」

  銘心聽了,忽然十分敬重這位管家。

  「你幾時搬來?」

  「明天一早。」

  「我差司機去接你。」

  「那最好不過。」

  張管家忽然問她:「你家境如何?」

  「普通。」

  「可幸沒有負擔。」

  「對,我顧即行。」

  「那也算是福份了。」

  銘心好奇問:「我的三個學生呢?」

  管家笑答:「兩個不在家,一個沒起床。」

  「明天上課,他們會出現嗎?」有點擔心。

  「不出現,也不是你的錯。」

  銘心問:「怎麼會有興趣學國語?」

  管家詫異反問:「你呢,你又為何學好普通話?」

  銘心答:「大勢所趨,不論香港、新加坡、臺灣,用的都一定是國語,還有大陸市場,談生意當然是親自開口的好。」

  「這可說得全中。」

  銘心由卓家司機送返大學宿舍。

  為什麼?父母已經辭世的她不想搬到兄長的家去搭住,嫂子冷淡,侄兒頑劣,最不堪的不是需義務替愚魯兒補習,而是嫂子冷冷一句,「小弟在廁所,你去幫他善後」,不幸失策住下來,地位比女庸還低。

  無論如何不能去。

  只得一隻小皮筐行李罷了,三套衣服,十來本書。

  她就是古人口中的布衣,倘若來日考到功名,就立刻身價百倍,揚眉吐氣。

  稍後,她到舍監處辦手續遷出。

  舍監還算關懷,「找到工作了?」

  銘心點點頭。

  「是優差嗎?」

  「過得去啦。」

  「祝你前程似錦。」

  銘心向他道謝。

  那夜她照樣睡得很好,銘心不是一個情緒化的人,並非麻木,而且不想難為自己,環境告訴她,許多事必需忍耐,沉著應付,靜觀其變,衝動無益。

  第二天一早銘心起來沒事人股如常梳洗,卓家司機已在樓下等候,她與斗室說再見。

  忽然對住了三年的陋室戀戀不已,公用衛生間在走廊底,半夜摸黑上洗水間是一項考驗,沒有廚房,沖杯咖啡的熱水也無……

  可是諸同學一般存活下來,居然也不是不快樂,一起溫習,頻頻約會,只是他們有家,夏銘心沒有,斗室就是銘心的家,她所有都在這裡了。

  日後,身外物堆滿一屋,銘心禁不住納罕,起先那種日子,竟也會熬過來,不可思議。

  司機很客氣,叫她夏小姐。

  再踏入故園,她有點擔心,曾誇下海口,保證學生半年之內會得讀寫講,十分斗膽,做不到不知怎麼辦,她吐吐舌頭。

  張管家說:「夏小姐早,我已經通知他們,上午十一時上課,下午三時正又一課。」

  「其餘時間呢?」

  「你完全自由。」

  工作量竟如此輕鬆,不知交了什麼好運。

  她在圖書室靜候,以為十時正三個學生便會出現。

  還一早準備好開場白:「我來教你們講國語」,「以後,廣東話與閩南語可能沒有普通話重要了」……

  到了十時半,還人跡杳然,銘心開始覺得這薪酬不易賺。

  凡事要主動,她放下筆,去找她的學生。

  經過廚房,不禁探頭張望,見全部不銹鋼設備,像個商業用廚房,不禁大為欣賞。

  「夏小姐,需要什麼,我幫你。」

  銘心抬頭,見是可親的魯媽,連忙道:「不敢當,我自己來。」

  「冰水在這裡另外有汽水及冰淇淋。」

  把她當小孩子了。

  銘心斟杯茶坐下來,看著魯媽插花,但覺香氣撲鼻,十分怡神。」

  片刻她問:「魯媽,請問他們三兄妹在什麼地方?」

  魯媽笑,「大小姐在泳池旁,二小姐還睡覺,二少爺尚未回來。」

  銘心倒抽一口冷氣。

  誠聘普通話老師,原來如此,有錢就可侮辱人,怪不得那麼多人怕窮,要出盡法寶往上爬,也變作富翁。

  這時魯媽放下手中碗口大的牡丹花,輕輕說:「夏小姐,我有一點事請教。」

  銘心欠欠身,「請說。」

  「夏小姐」,魯媽有點遲疑,「你是讀書人,看事情比我們明白些。」

  銘心微笑,「不一定呢。」

  「你還年輕,大抵沒聽過六七年騷亂吧。」

  魯媽又問:「你來教國語?」

  銘心知道必有下文,因此說是。

  「真奇怪,今日竟然有人急著學普通話,我是江北人,一向會講國語,可是五〇年代到了香港,卻忙不迭學粵語,說得不好,遭人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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