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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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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芳說:「我們不累。」 「那麼吃點點心。」老二說。 盼眯忽然問:「公公呢?」 我說:「別吵,公公有事做。」 瑞芳笑:「這孩子與我爹很處得來,看見這位公公,就以為是那位公公。」 這時宋總管哈哈笑著進來,「我這個老頭子怎麼跟鮑船王來比,來,公公給見面禮。」 瑞芳與我忙說:「不必不必——」 他自口袋取出一隻織錦袋,自袋中取出一件飾物掛在盼眯脖子上。 盼眯還是叫:「公公。」 我有點難過,七歲的孩子,連人頭都認不清楚。人家都上二年級了。 宋總管說:「少爺馬上下來。」 「多謝宋總管。」瑞芳說。 這時才顯出瑞芳是個大家閨秀,見慣大場面,縱有意外,也不致失措。 等宋總管出去以後,我才看到盼眯脖子上懸的是一塊翡翠,晶瑩碧綠。 宋二這時說:「少爺有點事,請季兄不要介意,他就下來。」 我坦然說:「我怎麼會介意?不知宋夫人可在這裡?」 「她回紐約,探訪親戚,老三陪著去的。」 「哦。」我應。 我實在想見見這位宋醫生。 瑞芳則有點緊張,不想說話。 宋二極溫和體貼,輕輕地與我說著無關緊要的話:「……這個書房等於是會客室了,少奶奶的意思,佈置成美國早年的式樣!」 忽然書房外輕輕的一聲咳嗽,宋二馬上站起來,我曉得是宋醫生來了,他們家的規矩自然是非同小可的,我為情為理,也該站起來。瑞芳照西洋規矩,仍然端坐。 這一坐一立之間,有多少學問。 我只見一個年輕男人信步踏了進來。 他給我第一個印象便是蒼白儒雅,我們都知道「玉樹臨風」這四個字,但見過宋醫生,才懂得這句成語真正的意義。 他相當瘦削,身段極好,穿黑色的西裝,白襯衫,一條深灰色絲領帶,這麼普通的衣著穿在他身上,瞧上去卻無限悅目,想必是一流的料子,一流的裁剪。 宋二說:「少爺,這位季先生。」 「季先生。」他開口說的是國語,伸手與我握一握。 他的手比常人略涼,手指纖長,左手無名指上戴只最普通的白金婚戒,俊雅難以形容。 他說:「敝姓宋,宋家明。」 「宋醫生。」瑞芳在一邊稱呼他。 「季太太。」宋家明以很平和很清晰的聲音回答她,但是聲線非常的低,非得留心聆聽不可。 他在我們對面坐了下來。 他緩緩的說:「老二把令媛的事跟我說了,如果賢夫婦不反對,我們可以到納華達州立醫院去檢查。」 瑞芳忙答:「是。」 宋家明說:「讓我看看孩子。」 瑞芳馬上叫眯眯走過去。 宋家明問:「七歲了嗎?」 「六歲零九個月。」瑞芳答。 「唔,是比平常兒童個子小點。」 我知道瑞芳的心懸在空中,可憐的瑞芳,可憐的母親。 宋家明抬起頭說:「老二,備車,我們這就去。」 瑞芳問:「宋先生,你瞧——」 「季太太,」宋家明以他一貫平靜的聲調低低的說,「世界上數億萬人,命運各一不同,有些人仿佛很幸運,有些人仿佛很淒慘,實則上每一個生命都有內心世界,誰幸誰不幸,非常的難下論定,莊子說過: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以我們的眼光,當然覺得令媛是個可憐的低能兒童,可是實則上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生活方式,我們實在不必過分哀傷,季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瑞芳怔怔地看著宋醫生。 宋家明補充,「我的意思是,手術如果成功,不必激喜,手術如果失敗,也不必失望。季先生是位作家,閱讀範圍一定廣泛,以他觀點來說,他或許會同情文盲的生活單調空白,可是據我所知,文盲中快樂的人也非常多。智者多勞,知識往往增加煩惱。上帝給我們多少,我們就應當滿足多少。」 他說得是這麼溫柔這麼通達,我忽然聯想到得道高僧演說四大皆空的故事。 端芳微微啜泣,我輕輕抱住她肩膀,歉意地看向宋醫生。 他向宋老二點點頭,站起來走出書房。 宋二鬆口氣笑道:「咱們少爺平時一年還說不到這麼多話。」 我說:「我明白他的意思。」 宋家明說到最後,聲音底下頗有淒苦之意,仿佛是說人生在世也不過匆匆數十年,生為什麼便是什麼,不必過分強求,又仿佛說人生在世,身不由主,身分如他這麼矜貴,也未必得到快樂。 我問瑞芳:「你明白嗎?」 瑞芳垂淚說:「明白是明白的,但要真的做到處之泰然,我不能夠。」 我看看盼眯,盼眯叫我:「爸爸。」 我輕問盼眯:「盼眯,你是否有你自己的世界、你是否覺得我們愚蠢?你是否比我們快樂?」 宋二說:「可以出發了。」 我們一家三口乘搭原先那輛「丹姆拉」,車子駛往醫院。 宋二仍然微笑地撫摸盼眯的頭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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