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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十

  宦楣立刻出門,以為宦暉在等她。

  美術館就在酒店對面馬路,她買了門券入內,走到那幅名畫面前,只看到聶上游。

  他笑說:「我們不能繼續這樣見面,人們會開始疑心。」

  宦楣低下頭微笑。

  「我們去吃點東西。」

  他剛要拉她到食堂,忽然鬆開手,低聲匆匆說:「明晨十一時半洛克菲勒廣場,找張檯子喝咖啡。」然後撒手走遠。

  宦楣也習慣了,若無其事地在荷花池前坐下,與身邊一位老太太一起靜寂地欣賞這張印象派名畫。

  她坐了很久,肯定聶君已經遠去,才獨自到禮品店選購若干卡片以及小件頭工藝品,直選到美術館關門。

  她叫了簡單的食物到房間,只略動兩口。

  街上照例嗚嗚警車聲不絕,淒清恐怖。

  宦楣躺在床上,發誓此刻她願意嫁給第一個來敲酒店房門的男人。

  她把鬧鐘取出,撥到九點鐘。

  睡是睡著了,整夜夢見自己遲到,極遲極遲,遲得不像話,遲得廣場上所有的咖啡桌經已收起,改為溜冰場,她知道毛豆已走,放聲痛哭。

  驚醒時枕頭的確潮濕。

  她不敢睡去,估計只有十分鐘路程,一直看著時間,挨到十一時十五分,有種感覺,是渾身肌肉僵硬,呼吸系統變得似生銹鐵管,緊張得暈眩。

  她慢慢下樓,沒發覺有人跟蹤。

  一直朝目的地走去,途中還停下來向小販買只熱狗吃,囑他多放些芥辣。

  走到洛克菲勒廣場,金色的普羅米修士像手中掬著一朵火,宦楣的心也似受煎熬。

  接近吃午飯的時間,廣場的人漸漸多,宦楣站了半晌,已經過了十一時三十分,每張桌子上都有人,宦楣細細用目光尋遇,沒有宦暉。

  她開始急。

  侍者帶她入座,她叫了一杯咖啡坐下。

  一位女遊客背著照相機走過她身邊,撞一下,連忙說對不起,跟著一句是「看你對面」,宦楣猛然抬起頭,看到宦暉同自由站在噴泉邊的欄杆前,正向她凝視。

  宦暉反而胖了,有點腫的感覺,他似笑非笑,向妹妹輕輕揮手。

  宦楣再也無法控制,不顧一切站起來,要向哥哥走過去。

  才邁開第一步,已經有人與她迎面相撞,原來是個冒失的侍者,手中捧的飲料摔得一地都是。

  宦楣冷靜下來,這一切當然不是偶然的,待她再抬起頭來,宦暉及自由已經走開,前後不過數十秒鐘。

  她付了帳,離開擠迫的廣場,鑽進附近的百貨公司。

  剛才的一幕不住重播,直到宦楣筋疲力盡。

  現在,至少她知道宦暉安然無恙。

  宦楣再也沒有收到任何電話、便條、訊息。過一日,她回到家裡。

  第二天早上,她緊接著上班,上司老趙看她一眼,「你沒有事吧,面色像個病人。」

  宦楣正懊悔出血來,她根本沒有時間與聶上游話別,就這樣風勁水急,一句話都沒有,分了手。

  不管有沒有機會重逢,宦楣本來都想告訴他,她永遠不會忘記他。

  一時又想,這樣也好,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就像戰時情侶,今日在一起,明日拆散,生死難蔔。

  等到再見面的時候,也許數十年已經過去,塵滿面,鬢如霜,面對面可能也不再認識對方。

  鄧宗平終於找到宦楣,聽到她在電話中一聲喂,立刻說:「我馬上過來。」如釋重負。

  他以為她不顧一切拋下母親及工作隨那登徒子私奔流亡,整個週末緊張得食不下嚥。

  問她家傭人,一味說小姐不在家,問許綺年,又不得要領,鄧宗平急得如熱鍋上螞蟻,抱著電話機打遍全世界找宦楣。

  白天每隔半小時致電宦宅,到今朝才知道她上了班。

  放下電話,他幾乎沒流下淚來。

  不管三七二十一,囑咐秘書該日不再與任何人接頭,便直奔電視臺。

  他到的時候,宦楣正在忙,他二話不說,自己招呼自己,端過張椅子,坐在她對面,看她做工。

  新聞室裡人來人往,大家都認識律師公會會長鄧宗平,見他逗留一段那麼久的時間,滿以為他來交待什麼大新聞。

  老趙平白興奮起來,問宦楣:「是怎麼一回事,會不會有內幕消息,問問他,明天李某上堂,廉政公署是否會加控其它罪名?」

  宦楣只得稅:「他只是來請我吃中午飯而已。」

  老趙一怔,只得說:「我的天,要這樣苦候才能獲得一飯之恩?難怪許綺年不肯同我出去。」

  宦楣如在黑暗中看到一絲曙光,不禁露出一絲難見的笑容,「你想同許小姐共餐?老總,包在我身上。」

  老趙滿面紅光,「這話可是你說的。」

  「決不食言。」

  老趙被同事找了去做更重要的事,宦楣回到崗位上,輕輕跟鄧宗平說:「如果你不想我尷尬,請先到外邊等等,這裡每個人都認識你是個風頭人物。」

  宗平若無其事說:「時間也差不多了,何用請我避席。」

  「我不會失蹤的,宗平。」

  「是嗎?在你戴上刻我名字的戒指之前,我不會這樣想。」

  「宗平,我有滿桌公文待辦。」

  宗平溫柔地看著她,「現在你也明白什麼叫工作了。」

  宦楣歎口氣,「好,請出去談,兩時正我非回來不可。」

  她瘦得如一只衣架子,長袖晃動,胳臂極細極小。

  剛巧坐她身邊的一位女同事是大塊頭,肉騰騰,轉身的時候,宗平看到胖女士的後頸脂肪層層堆積湧起一如肥佬,如此對比,更顯得心驚肉跳。

  一個人,如何會衣帶漸寬,不足為外人道,如何竟囤積了一身肉,更不足為外人道。

  走到街上,宗平說;「週末你很忙哇。」

  「我去看宦暉。」

  「他回來了?」鄧宗平大吃一驚。

  「不是,他沒有。」

  「你到紐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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