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獨身女人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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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德璋搖頭嘆息。「她長大了……我老。」 「你是怕老所以不讓她長大?」我問。 「多多少少有一點。」他答。 我說:「掌珠覺得你不愛她。」 「她不明白我的苦心。」他說,「像她現在這個男朋友,我壓根兒不贊成。」 「放心,她不會嫁他。」 「她與你倒是很相處得來,這也許是我惟一安慰的地方。」他說。 我看何德璋一眼。「掌珠也說這是她惟一安慰的地方。」 「你陪掌珠去看醫生的事,我全知道。」他說道。 「啊?」我吃一驚。 他凝視我,然後悲哀地低下頭,他說:「事前我竟不知道。」 我說:「在今日也是平常的事。」 他說:「我不能接受。」 「你思想太舊。掌珠需要大量的愛,不是管制。」 「你不能胡亂放縱她。你幫了她的忙,總得也教訓她幾句,她很聽你的。」 「我說過她,她是聰明人,我信任她。」我說,「不消嚕嗦。」 他當時坐在絲絨沙發上,搖著撥蘭地杯子,忽然說:「翹,讓我們結婚吧。」 我一呆,面孔慢慢漲紅,熱辣辣地,我一句話頂過去,「窮教師終於找到男主人做戶口了?謝謝你的侮辱!」我憤怒的站起來,「偉大的父親為愛女兒,犧牲地娶了女教師——」 何德璋也站起來,舉手就給我一個耳光。我掩著臉尖叫起來,「你打我!」 「你這種人非挨打不可!」他沉聲說,「什麼事都反過來想——自護自衛,自卑得要死!不摑醒你是不行的!」 我哭,我做夢也沒想到我會在男人面前哭。 我轉頭就走,他並沒有送我,女傭人替我開門。走到門口我已經後悔,如果他不迫上來我怎麼辦?失去他是一項大損失。我轉頭,他已站在我面前,我看著他端正的臉,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一直在逃避的事終於發生了。 「我送你回去。」他說。 他是個君子,這方面的禮儀他做得又自然又十足。我認識過一些男人,在中環陪他們吃完飯,送到天星碼頭為止,叫一個女人深夜過海,再乘一程車,摸黑地搭電梯上樓,碰不到歹徒是運氣,他見這女人沒有啥事,平安抵達,第二次又來約。 還有一種單身漢赴約,看見席中有獨身女子,先嚇得半死——「她又不是林育霞,莫叫我送她」——趕緊先溜。 或是有男人,約獨身女人到赤柱大嶼山去野餐,叫她在約會地點等的——這等男人何必做男人,換上裙子做女人算了,有很多女人的氣派還不只那樣。 一路上胡思亂想,並沒有開口說話。 我並不恨男人。可是我獨身久了,見得光怪陸離的男人大多,在這方面份外有心得,故此一有機會發表意見,不可收拾。你讓太太們說她丈夫的怪事,恐怕也可寫成一本厚厚巨著,只是她們沒有機會,可憐。 至於何德璋……他有一種跡近頑童式的固執,非常像男人,有著男人的優點與缺點,不知怎地,我與他矛盾得要命,這恐怕是感情的一部分。 我暗暗歎了口氣。 何德璋看我一眼,仿佛在怪我唉聲歎氣。 我白他一眼。但我們始終沒有開口,被他掌摑的一邊面孔猶自熱辣辣的痛。 他停好車送我上樓,看我進門才走。 我心情好得很,不住的吹起口哨來,第一次,真是第一次,我覺得連老母這一號人物都可愛起來——活著還是不錯的。 掌珠在小息的時候很興奮的跟我說:「我爹爹是否向你求婚了?」 我說:「我不知道,」有點囁嚅的,「說是這麼說。」 掌珠笑了,在陽光下她的笑容帶著鼓舞的力量。 而我幾時變得口都澀。話都不能說了呢?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求婚,他只說:讓我們結婚吧。隨後給我一記耳光。 掌珠說:「他叫我帶一樣東西給你。」 「什麼?」我問。 掌珠攤開手,她手指戴著枚鑽戒,晶光四射。「爹爹說:『告訴她我是真的。』」 掌珠把戒指脫下來交給我。 我用兩隻手指拈著它在陽光下轉動,據我的經驗與眼光,這只戒指是新買的,三卡拉,沒有斑點,顏色雪白,款式大方,是真正好貨色,價值不菲。這年頭正式求婚,又送上名貴禮物的男人為數並不多。 等了這麼些年,我想:等了這麼些年!在校園的陽光底下我忽然悲慟起來,像一個留級的小學生,等到家長來接的時候才放聲大哭,我現在也有落淚的感覺。 「你快戴上吧,」掌珠焦急的說,「快做我的媽媽。」 我十分情願。我把戒指緩緩的套上左手的無名指。 「真好看!」掌珠說,「多高貴,爹說你的手略大,起碼戴三卡拉的才會好看,果然。」 「他真的那麼說嗎?」我很感動。 「當然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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