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獨身女人 | 上頁 下頁


  「是我笨。不關你事,我常激怒你。」

  「佑森,」我說,「你——」我又改變話題,「你如果結了婚,我們就不能這麼自由自在見面了。」

  「沒關係,我們像兄妹。」他說。

  「兄妹?」我笑,「有這麼好的哥哥?或有之,餘未之見也。」

  他又不出聲了。能與佑森有不停的對白,那真是奇跡。與他說話像斷成一截截的錄音帶,不連續。

  他問:「你為什麼這些日子都不結婚?」

  「我?」我說,「沒碰到適合的人。」

  「你要求別太高。」他說。

  「我的要求高?」我搖搖頭,「我找物件的要求一點也不高,他只要愛我,可以維持我們的生活,兩人思想有交流,興趣有共同點便行了。」

  「這還不難!」他笑。

  「難?每個女人擇偶條件都是這個樣子,有什麼分別?」我氣不過,「佑森,你說話難免不公平。」

  「可是要維持你的生活……你的肥皂都二十五元一塊,對你來說,坐日本轎車是最大的折辱,誰敢叫你擠公路車?真是的!」他笑。

  「佑森,你別在我面前以老賣老。」我笑著拍打他。

  「你這個人,我第一次見你,就差不多讓你折磨死。請你跳十次舞,你都說腳痛,跟別的男生跳得龍飛鳳舞。」

  「你真是小人,」我笑,「記仇記兩百年。」

  「你一直嫌我土,是不是?那時候嫌我的褲管不夠寬,現在又嫌我的褲腳不夠窄,可是我老攪不通這種千變萬化的玩意兒,展翹,我真是慚愧。」

  我不好意思,「你還耿耿於懷做什麼?當年意氣風發的小女孩子如今也老了,女人三十,真是無耗無扇,神仙難變,事業無成,又沒有家庭,你看我這樣子。」

  「然而在我眼中,你永遠是當年十五歲的樣子。」他留戀地說。

  「佑森,你真是活活就停止了,把頭抬高一點,外邊不知道有多少漂亮的小女孩子,很樂意陪伴你。」

  佑森把手放在口袋裡。「你的語氣跟我父親一樣。」笑笑。

  「你母親早逝,他為你擔足心事,結婚也好。」我停一停,「我也想清楚了,婚姻根本就是那麼一回事,再戀愛得轟動,三五年之後,也就煙消雲散,下班後大家扭開電視一齊看長篇連續劇,人生是這樣的,佑森。」

  「既然你想穿了,為什麼你不結婚?」

  想不到這麼一個老好人也會來這麼陰險反招,我不知如何回答,招架無力,只好悶聲大發財。

  他送我回家,在樓下,我問他:「下星期六呢?」次次都是我問他。

  「你是長周還是短周?」他問。

  「長周,連兩個長周。學校要編時間表,故此短周改長周。你星期五打電話給我吧。」

  「好的。」

  「你知道車站在什麼地方?」我問。

  「知道。」

  「佑森,買一部小車子開開,那麼我們可以去游泳。」

  他微笑,點點頭,轉身走了。

  我回到樓上,沒事,不想睡,坐著抽煙。

  為什麼不早點投入看電視長篇劇的行列?我不知道,也許我覺得一起看電視也得找一個志趣投合的人。而這個人是這麼的難找。他到底在什麼地方?在我有生的時日內是否會遇見他?

  我按熄香煙,扭開電視,看到Muppet show中魯道夫紐路葉夫與豬仔小姐跳起芭蕾,笑得幾乎昏過去。

  上床看武俠小說,作者提到《三國演義》中許褚赤膊上陣,身中兩箭,評書人注解:「誰叫汝赤膊?」我又大笑。

  不知為什麼竟有這麼多好笑的事。

  可是又有什麼是值得哭的?我既非失戀,又役失業.下個週末的約會也訂下了,我有什麼煩惱?頭髮又未自,臉上又沒皺紋,我哭什麼。

  然後我就睡了,一宵無話。

  做了個惡夢,看見母親眼我說:「看你怎麼沒嫁人!」做惡夢與現實生活一模一樣。

  奇怪,小時候老夢見老虎追我,一追好幾條街,或是掉了一顆牙齒,或是自懸崖跌下來,種類繁多,醒來松一口氣,還沒洗完臉就忘了,現在的惡夢連綿不絕,都是現實環境的反映,花樣都不變,好沒味道。

  第二天還是要工作的。

  女學生們在說生物課:「記得幾年前我們做青蛙實驗?青蛙死了,但是碰一碰脊椎神經,四肢還是會動彈,有些人活著也是沒腦袋的,只是脊椎神經在推動他們的活動。」

  我想到張佑森,他是標準的脊椎動物,撥一撥動一動,坐在我客廳中看電視看到八點半起身告辭,連的士可音樂節目都看進在內。

  我的學生比我聰明。我低頭改簿子。她們喜歡在作文的時候閒談,只要聲音不十分大,我由得她們。

  我又聽見另一個小女孩說,「某次有個男孩子約我看戲,我去了,看到一半,看不下去——」

  「為什麼?」另一個問。

  「描寫男人同性戀,噁心。」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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