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獨身女人 | 上頁 下頁


  一會兒我燒著的水開了,水壺像嬰兒般嗚咽,他又走到廚房去。我到廚房去阻住他,「佑森,你在別人家中。坐在客廳中央,別亂跑好不好?這裡不是你付的房租,你規矩點,守禮貌行不行?」

  他仍然回到客廳坐下,不聲不響。

  張佑森是這麼一個人,早是個笑話,那時運動會。他的中學離我們中學近,跑完步體育老師允許他用我們的淋浴問,結果他每次帶著肥皂毛巾來——笑死女生,真笨得不像個人。而結果我跟他耗上了。全校公認最聰明的女生跟他泡,他福氣不是沒有的。

  每次約會,一切事宜都由我安排,像今天,我說:「我們先去吃中飯,然後買票,買好票我到超級市場去購物,你如果沒有興趣,便到圖書館去坐一下。」

  買完票回來的時候,他把路邊建地下鐵路的泥漿也踩回來,一進門踏在那條天津地毯上。

  我說:「佑森,請幫個忙,你貴腳抬一抬,我地毯剛洗過,不是給你抹鞋底的。」

  他「哦」的一聲,把雙腳移過一邊。

  「佑森,」我歎口氣,「你這個人是怎麼活了三十年的?」

  他仍然不出聲。

  我與他對坐著,他沒話說,我也不說話,次次都要我說話娛樂他,我累。

  我笑說:「佑森,誰嫁了你倒好,大家大眼對小眼,扭開電視便看到白頭偕老。」

  他訕訕地看著雙手。

  「最近工作怎麼樣?」我努力製造話題。

  「很忙。」兩個字。

  「忙成怎麼樣?」

  「很多女孩子都告假去旅行,所有工作堆在我頭上。」

  「你也該出去走走,增加見聞,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他好脾氣地笑,「我沒錢。」

  「你賺得跟我差不多,我得付房租,你跟家人住。」

  「你比我多賺百分之五十。」他倒是沒有自卑感,「我在分期付款供一層房子。」

  「呵,」我笑,「打算娶老婆了。多大的房子?一個月供多少?」

  「一個月兩千多。」他忸怩的說,「分五年,四百多尺的房子,是政府居者有其屋計劃那種房子。」

  「可是,你收入已經超過申請資格了。」我驚異。

  他說:「我……瞞了一些事實。」

  典型的香港人。我歎口氣,你說他傻,他可不傻,他在世俗上的事比誰都會打算盤。地毯要是他買的,他就不捨得踏上去,一定。

  「四百多尺……」我說,「比我這裡還小一半,我的天,香港的公寓越來越小,怎麼放家具?一房一廳?像我這裡這樣。」

  「你這裡是三房一廳拆通的,怎麼同?」他說,「也只有你一個人住這麼大地方不怕。」

  我說:「四百尺有窒息感,」

  「兩個人住也夠了。」他說。

  我不想與他爭執。他總有他的道理,他自己有一套。

  「你父親呢?將來令尊也與你住?」我問。

  「是。」他答。

  「如果你太太不喜歡,怎麼辦?」我問。

  「不會不喜歡。」他說。

  我不響,只是笑笑。聽上去很美滿……小夫妻倆住四百尺房子,有個老人家看大門,公寓粘一粘牆紙便是新房,像張佑森這樣的人,也許對某些女人來說是求之不得的好丈夫,我嘲諷的想。

  我們去看電影,兩點半那場,因是兒童影片,觀眾拖大帶小到三點鐘才坐定,到四點鐘又開始上洗手間。熙來攘往,吵得不亦樂乎。

  我問佑森,「你悶不悶?」

  「不悶,我怎麼會悶?」

  我很悶。

  §二

  連學生都知道我沒有男朋友。我暗自歎口氣。陪我上街的人很多,但卻沒有男朋友。男朋友是不同的,男朋友是將來的丈夫。

  看完戲我們往回走。我說:「如果你獨個兒住,倒可以上你家坐坐,改變一下環境。」

  「現在也可以呀。」他說。

  我笑笑,他的父親近七十歲,有點邋遢相,我不高興與他招呼,又不想看他探頭探腦的,老當我是未來兒媳婦。哪有人三十歲了還與家人同住,信都給父親拆過了才到他手裡,佑森也不覺是項煩惱,誰能給他寫情信呢?

  「真奇怪,」我說,「我們認識竟已十五年了。」

  「是的,我第一次見你,你穿一件粉紅色小裙子。也是這麼凶霸霸的樣子。」

  「我?」我笑,「我凶霸霸?」

  「是的,就是現在這樣。」

  我忽然發覺他也有點幽默感,於是拍拍他的肩膀。

  「佑森,你對我很容忍,我知道。」我感慨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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