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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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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日比一日不顧小節,在我面前尤其不修邊幅。 他問:「我才眠了一個小時就來了,咦,你在看什麼?」 「看一份計劃書,兼核對資料。」 他到廚房做了一大杯草莓奶昔,讀完報紙便看那份計劃書,「一眼就知道是年輕人做的。」 「你說對了,是蘇杏與周桃。」 「資本數目十分克己,我願投資。」 我問:「今天來找我何事?」 他到我浴室洗把臉,我追進去說:「不准用我的剃刀。」 他哈哈大笑。 汪翊問:「你打算一直住在這裡?」他脫去上衣。 「是,喂喂,你幹什麼,請守禮,人家看到會怎麼說?」 「你放心,我不會在此沐浴。」 他用毛巾抹幹面孔及頭髮。 我看著他:「汪先生你今日精神恍惚,何故?」 「我做了一個噩夢。」他定定神。 「男人做夢是稀罕事,噩夢更奇怪,說來聽聽。」 「在夢中,我是一個難民,跟著一隊俄國歌舞雜技班逃難,在一間古老酒店前下車,可是我落了單,沒有房間食物,我淪為乞丐!」 我黯然,「這麼說來,你出身與我差不多,我也常做這種夢:獨自流落車站,只見人山人海,但不知身在何處,該往哪裡去,還有,忘記家中地址。」 汪翊捧著頭苦笑。 「這是你拼命賺錢的原因吧!賺些安全感。」 他定定神,「朱小姐,絲路牌已封了蝕本門,大有出息,你可願到廠址觀光?」 我搖搖頭,「我不再旅行。」 他給我看酒莊的網站,「看。」 咦,一切都是不銹鋼儀器,我意外,「不用雙腳踩?那多刹風景,試想想:花布結在頭髮上的少數民族姑娘手拉手把雪白足踝浸在紫色葡萄汁裡踩踏……」 汪翊蹬我一眼,「朱小姐,二十一世紀了。」 「真的,」我遺憾,「我太戀舊變態。」 只見工人都穿著白袍戴口罩戴手套似在實驗室工作,十分現代化。 「在傳統與科技之間,我們選擇後者。」 「你的競爭對象不是歐洲市場。」 「能夠與北美較技已經十分理想,退一步想,比的上澳洲,也已不錯。」 「真沒想到酒類擁有如此龐大的市場。」 「高興的時候,喝酒怡情,悲傷之際,借酒澆愁,一年四季都少不了酒,古志他們下午三時已開始喝。」 「別信他們,他們沒有煩惱。」 我出去聽了一個電話,回來之時,汪翊已經在沙發上盹著,他身上發出一股汗酸氣,我一走近便聞得到,他輕輕扯著鼻鼾,不知有否做夢,夢中不知是否賣身給雜技團,開始苦練空中飛人。 這社會其實是他夢境寫照:每一個行業都似馬戲班,光怪陸離:鬍鬚美人,三腳怪漢、狼孩、象人、侏儒……初抵貴埠,嚇個半死,慢慢練出來了,發覺自己有才華做蜘蛛精或是炮彈飛人…… 我歎口氣,給妹妹們撥電話:「我答應投資,你們到中區找馮朱梁律師樓署寫合約好了。」 我聽到她們歡呼,但願小生意成功,姿色平常的她們不用再在雜技歌舞團演出。 汪翊忽然叫我:「朱咪。」 我以為他醒轉,走近他,原來他在說夢話。 我有點感動,在夢中也牽掛我?多好,且聽他說些什麼,我蹲到他身邊。 願以為他會講些心底的旖旎話,誰知道他開口呢喃:「不不,你不對,朱咪,賬目上——」 我掩著嘴笑出來,這人混身找不到一個浪漫細胞,真可惜,我惆悵不已。 可以想像金婚紀念他會說:「這項五十年長線投資我倆均有付出及收穫……」像一份公司年報。 子女像他也不錯,別想寫作繪畫了,一律讀商科,實事求是,自小懂得說:「媽媽,我願意幫妹妹做功課,但每小時最低工資十元五角起」…… 起伏在書桌上咕咕笑。 忽然聽得汪翊叫我,「朱咪,笑什麼?」 這次他是真醒了。 「好可怕,」他看著我,「一個人無緣無故偷偷像豺狼般笑。」 「比哭還可怕?」 「當然比哭還驚人,我最怕有人對著我笑,一定不懷好意,不知道有何要求,或許想借我一隻腎來用。」 我笑,「我很健康。」 「朱咪,我猜想你一輩子也不會嫁我。」 但是,我不方便說的是,他在我眼中越來越有趣。 「朱咪,我知道你太多秘密。」 「是,」我溫和的說:「我的過去,有太多不可告人的醜事,我不能殺你滅口,也不能於你共度餘生。」 「可是,你也不想與一個對你一無所知的人相處。」 「你講得對。」 「那你怎麼辦?」 「孤獨終老。」 「那多可憐,你還有五六十年要過。」 「是嗎,有些女友告訴我,她們是擁有丈夫的單身母親,明白嗎:掛名丈夫,享用權利而不盡義務,有些,像長不大的兒子,專等女方侍侯清潔洗滌三餐。」 「我不是那種人,我會照顧你。」 我凝視他,「我心領了。」 「朱咪,這一陣子我會比較忙,希祈原諒。」 「你又得北上,停不下來,一個有噩夢的人永不言休。」 「嚇壞了,」他苦笑,「只有你才明白。」 「不,許多人都明白,都不願意提出來,怕被人看低,又賤多三成。」 汪翊又匆匆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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