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杜鵑花日子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不行,他已退休,說明我們不得騷擾他。」

  我歎口氣。

  那位老木匠給我的回答:「我師傅會。」

  「他老人家在哪裡?」我連忙問。

  「早去世了。」

  去他的!

  「但我師伯也會,他尚在人間。」

  「快,把他的地址說出來。」

  「在元朗八鄉附近隱居。」他說出門牌號碼。

  我大喜,馬上與申家康三扒兩撥的吃完飯,駕車冒著暑氣趕到元朗去。

  原以為是一列鄉村屋子,誰知到達才曉得是西班牙洋房,我與申君面面相覷。

  老師傅大概賺到一點,故此可以富裕地退休。

  傍晚天際一抹紅霞,風景異常秀麗,我與申君都忘記車上勞頓。

  老師傅很好客,近七十歲的人,精神很好,一臉壽斑,正忙著與孫兒們玩「太空火鳥」電子遊戲,不分勝負,聽見我們來了,連忙出來招呼。

  申家康道明來意。

  老師傅瞪著他,「申則師,那多煩,不如學我,開家裝修公司,專替人做壁櫥,收八百元一尺,什麼開銷都不愁。」

  申家康笑,用手擦擦鼻子。

  我有點悵惘,如今有理想的人越來越少,申君真算是難得的。以他這樣的水學,正如老師傅說,開家什麼室內裝修公司之類,替人修修浴缸廁所,不到三五年就好發財上岸了,何苦研究斗拱什麼的。

  老師傅說:「我不敢說會,不過從前跟過先人,見過一些。」當下他滔滔不絕的說起來。

  申家康如獲至寶,不住的速記及畫圖。

  我暖著冰茶,對申氏發生莫大的好感。

  英雄崇拜,一定是的,女人都有這種幼稚病。

  我舒口氣。

  老師傅說:「申則師,下個月我要移民往別處,否則的話,我們還可以詳談。」

  「到哪裡?」我與申君異口同聲。

  「英國。」

  嘩,我與申君歡呼。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事已經變為我的事了?女人的心念變得太快。

  原來老師傅要移民到利物浦,離倫教不過三四小時車程。

  申家康興奮的說:「我聘請你,你一定要答允。」

  一切完美解決。

  我們離開元朗的時候,心情輕鬆愉快。

  申君不住的向我道謝。

  「客氣什麼?」我說:「還不是你們之間有緣份。」

  「這,多麼巧,他碰巧要移民到英國。」

  我看他一眼,他真是幸福,要什麼得到什麼。

  世上的確有這樣的人,而大部份的普通人,生活還是得在乏味的迴圈中渡過,像我,公眾假期之後,還是得回到中環炎熱及沙塵之路上,以及辦公室打字聲嗒嗒中。

  沒有選擇,我神情黯然。

  申君看到,問我:「咦,你怎麼了?臉色忽然陰黯下來。」

  「沒什麼。」我說,雖然與他混得很熟,畢竟不想透露心事。

  「說出來聽聽。」他和藹的說:「是老闆對你不好?」

  「不,他對每個人都一樣,對我算是很好的了,只是……當工作變為一個人唯一的精神寄託,你說是否可悲?」

  「有什麼可悲?這不是在說我嗎?大部份都市的人活動節目都非常有限,又不只是你我,況且一個人對工作若果沒有某個程度的熟忱,他就做不好那件事,應當於心有愧。」

  「但你的工作是不同的,比較多采多姿,」我加一句:「而且有意義,跟我們做的一般文書工作不同。」

  「天天對著一堆圖則叫多姿多采?」他開朗的笑起來。

  這時候我才有時間看清楚他。

  真的,這麼英俊豪爽的人物,又熱情得恰到好處,性情全屬光明面,定令女人趨之若鶩,況且又在海外生活那麼久,交遊廣闊,自不在話下。看著他,我不禁心響往之起來。

  「香港才熱鬧,」他說:「你們有精力,也有去處,相形之下,我們這些僑居的土佬,真是沉悶得很。」

  「什麼?」我笑出來,「多去處?去到哪裡?」

  「各式舞會可供亮相,」他詫異的說:「還有一百多種飲宴的場所,每個香港人都認識每個香港人,每個人都是名人,每個人都用名牌,不是嗎?」

  我啼笑皆非;「什麼?這就是華僑對香港人的看法?」

  「正是,你們走在時代尖端,嫌全世界落後,衣食住行都要最好的,小姐都戴幾萬塊錢的手錶,男士們用幾十萬一輛的汽車。」

  「是呀,可是木屋區居民仍然沒有合法的水電供應,公立醫院永遠沒有足夠病床,東區的市民到中區上班,路上需要三小時—一這又是那門子的繁榮?」

  「可是你們都不捨得離開這塊地方。」

  「到哪兒去?」我反問。

  他微笑:「只要有毅力……」

  我也笑笑,不想再深一層討論這個問題。

  「你什麼時候走?」我問。

  「你趕我走?」他笑問。

  「唷,我又不是移民官……」

  「無論如何,要替老闆完成那項修理工程再說。」

  我點點頭,他不是這裡的人,他無論如何要離開的。

  「有沒有假期?會不會旅行到倫敦?」

  十月份的確有假,但那個時候歐洲已經很涼。

  我沒有說什麼。

  華僑都客氣得要命,要是我們真的登門去探訪,他倆誠然會熱誠的招待。但是我…我的心忽然亂起來,我所期待的不是這些。在香港,我有自己的世界,我是自己的主人,雖然寂寞淒清一點,但喜怒哀樂把握在自己手中,有一種決絕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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