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杜鵑花日子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要是你真的跟男朋友有約,我不便阻礙你們。」

  「我並沒有約,我只是不喜做這種工作範圍以外的媚工。」

  他苦笑,「如果我告訴你我在找的是什麼書,或許你會同情我。」

  「什麼書?仇十洲畫的春宮?」

  「我的天!不不,我在找中圍建築中『斗拱』的資料,必須是圖文並茂。」

  我沉吟,「斗拱?可是俗稱徇頭?」

  「噯,淩小姐果然淵博。」

  這小子!我臉上不禁露出笑容,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我們儘管去找找,」我口頭已經松了,「要這種資料幹什麼?」

  「與我的工作有關。」

  「呵。」

  「我還聽說有些簡單的斗拱已被做成積木遊戲,可以拆卸裝合。」

  「這倒不難,一般玩具店有得買。」

  「還有藻井的種類,有沒有專門的書籍。」

  我說:「或許應該到圖書館去找一找。」

  「明天開始如何?」

  我已墮入他的鑊中,「好吧。」反正他禮儀周到,不算是生番,就陪他出去走一趟。

  有什麼好說的?我朝自己攤攤手,做工就是這麼痛苦,難為有些太太們嫌婆婆討厭,若不是她婆婆生了個好兒子養活她,恐怕她要出來看很多討厭的人的面色呢。

  但不知怎地,我的氣都下去了。

  第二天他一早上門來,穿得很明快,一身白,我對白色有特殊的好感,是以愛屋及烏,對他就沒有什麼言語。

  他先帶著我去吃了頓豐富的早餐,我是個早餐主義者,早上非吃飽不可,否則整天沒氣力。沒想到遇著同志。

  然後我們出發到圖書館,我有點人事關係,很快找到我們要的書籍,但是資料不很完整,

  他有點失望。

  申是很有風度的男人,他的失望並沒有形於色。

  天氣酷熱,我們坐下吃冰。

  我問:「你到底是幹哪一行的?」

  「你在建築公司裡做事,如何不知道?」他笑得很調皮。

  「說真的,告訴我。」

  「我是個維修建築師,專門修整古代失修的建築物。所以前來找尋斗拱及藻井的資料。」

  我問:「誰有這樣的一座東方建築物要重修?」

  「有錢人的品味是很奇特的,大財主洛奇非特後院有一座天壇式的建築,我第一次看到也呆住了,在倫敦市郊!」

  「多麼有趣。」我禁不住慨歎。

  「而且造得唯妙唯肖呢。」

  「最好的辦法是帶活的資料去。」我忽然說。

  「什麼?」

  「相信此地還有老師傅可以指導你。」

  他沉吟。

  「或是索性不依古法,用錘子釘子把徇頭硬釘在一起,有什麼不好?只要牢靠就好。」

  「你這個刁鑽的女孩子,」他笑,「如果事情這麼簡單,人家還會重金聘我?維修建築師的任務,就是要把失修的建築物恢復原來模樣,不加不減,明白嗎?」

  我啼笑皆非的說:「多謝指教。」

  「我曾經為歷史博物館重修過一座十五世紀的堡壘,成績斐然,若果中國人不能重修中式建築物,那真是貽笑大方。」他陷入沉思中。

  忽然之間我也發覺事情的嚴重性。

  下午我倆繼續尋找有關資料,失敗。

  我發狠,與他走遍每一間木器家私店,探訪年紀大的木匠師傅。

  得到的答案,鄉數與驚訝的表情一齊來——

  「沒有人造這種房子了。」

  「傢俱徇頭多數是很簡單的,橫樑?現在的房子哪裡還有橫樑?」

  「我師傅的師傅也許會,他老人家?過身三十年了。」

  「也許還有人會,往新界去找,多數退休了。」

  我與申君走得滿頭大汗。

  漸漸我那永不甘休的牛脾氣來了。

  我同申君說:「咱們公司雇有固定的承造商,我非得查他們祖宗十八代不可,總有個人會,我不信這門子手藝已經失傳。」

  「不能失傳。」申君說:「如果我收集資料成功,我會把我的經驗寫一本書。」

  「太好了。」我睜大眼睛。

  他拍拍我的背部。

  我們成為朋友。

  OK,陪分公司的客人不是我的職責,但也藉此認識一個有趣的人,凡事有得有失,上主是公平的。

  我把承造商的電話翻出來,親自打電話逐個問。

  他們都答應在最快的時間內覆電。

  申家康陪我坐在家中等回應。我索性買了菜回來做一頓豐富的筵席。

  他取笑我,「我保證這廚房第一次舉炊。」

  我瞪他一眼,「有得吃就是了,有空你研究建築物好不好?第一次為你開張,豈非更有榮幸?」

  傍晚間回應來了。

  三個承建商向我道歉。

  其中一個說:「我太師傅都不會,說早失傳了,現在不論男女老幼,都穿西服喝拔蘭地,國術已漸受淘汰,你說是不是?淩小姐?你們寫信也用白話文,而不是文言文,用普通字,而不是篆書。」

  我啼笑皆非。

  「——不過——」

  「不過什麼?」我追問。

  「我父親也是木匠出身,你不如去問問他。」他留下電話。

  「喂,你代我們問豈非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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