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杜鵑花日子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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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醫院去看她,居然碰到謝老太,那位周先生也在。 謝老太說:「我把周先生拉了來,大家年輕人做個朋友不妨,是不是?朋友越多越好。你們的氣質相仿……我不多留了,淩器需要休息,是不是,淩器?」 她很識相,難得的耳聰目靈,一點都沒有時下老人的通病,如果將來我老了也會這樣,我就不介意老。想到這裡,聲音軟了下來。 她問我:「你還沒有結婚嗎?」 我搖搖頭,怪不好意思地,順帶看周君一眼。 「奇怪,都遲婚,到底是挑剔呢,還是貪圖獨身輕鬆?」她笑問。 我不好意思答,顧左右而言他,「我們走吧!」 「周先生沒車子,你送我們如何?」謝老大問我。 「好好好。」我溫和得很恰如其份。 謝老太堅持我先送她,我覺得很蹊蹺,向周君投去一眼,剛巧他也朝我看來,我們相視會心微笑。 這就是舊通俗小說中形容的「眉來眼去」吧?我忽然之間面孔紅了。 送回謝老太,在她處喝過茶,出來時周君說:「如果你不便,我自行回家好了。」 我笑說:「我沒有什麼不便。」 他便跟我上車。我問他:「周君你是幹哪一行的?」 他很懊惱的樣子,「厭惡性行業,女孩子一聽便嚇得什麼似的。」 我訝異,「不會比我的職業更可怕吧?我的工作是無中生有,吹牛扯談,你說多無聊。」 「真的?那是什麼工作?」 「我專業寫小說。」 「哈哈哈!」他說:「你太謙虛了。」 「你呢?」 「法醫。」 「哦!」我說:「真是同病相憐,大家都得不到世人的諒解。」 「可是做為一個作家……」 「誰敢說自己是個作家?」我笑,「都是江湖救急胡亂混口飯吃罷了,名不正言不順,倒是你,堂堂專業人士,不必以少數人意見而對自己職業抱有偏心。」 「淩小姐,被你三言兩語,我頓時振作起來。」他很會說話。 「客氣客氣。」我說:「府上到了。」 他禮貌的問:「有空喝杯茶嗎?」 「剛喝過,一肚子水,改天吧!」女人總得有女人的矜持,我推了他。 「改天見。」 我加一句:「改天再約。」 家裡有數千字要趕,我實在沒有心思出去喝茶玩耍。我不敢說自己有工作狂,但有時候看到無名小卒或是當今紅牌,動輒脫稿,實在覺得他們沒有責任感。 沒有空就不要寫,寫了就得負責。 但是逍遙的人自有他們的樂趣,像我,成日的寫寫寫,快發瘋了,沒有人同情我。 說什麼自由工作,人家至少有週末休息,我們連這種例牌假都沒有,眼睛一睜開來便得寫。 也曾試過出外找一份工作,可是一層層的晦氣壓下來,很不習慣,早上准七時起床,到公司報到,把所有該做的工作全部做完,老闆還是要挑剔,無論怎樣,他是英才,你是奴才,這樣子下去,日子久了,難免不為了息事寧人而自認是奴才,這麼滑稽的關係不知如何維持,只好辭職。 至今尚懷念那份薪水,雖然同事粗魯不文,又病於膚淺,但到底月底會得發出固定的薪水來。 這是過去的事,不必多說。 電話鈴響,是阿施,她說:「老闆說你還是寫短篇吧!他說一個雜誌裡有兩個長篇不好,張小姐已經寫到第二十三。」 我不耐煩,「她寫到第兩百三十我也不管,她的長篇在做夢,我的長篇是生活,怎麼相同?」 「老闆說,您老請少安毋躁。」 「為什麼不叫她寫短篇?不是說只差過曹雪芹嗎?應該隨心所欲呀!」 「你最好全世界的人都遷就你。」阿施說。 「是嗎?那為什麼我一寫短篇就是十年?」 「沒有人寫得比你好。」 「我不要聽這種話。」 「是嗎?拍馬屁也不管用?」阿施笑,「這種事倒不多,俗雲,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她掛斷電話。 電話鈴再響,我取起聽筒,「聽著,阿施——」 那邊沉默一會兒。 「喂!」 「我是謝老太。」 「啊是,對不起,我還以為是編輯追稿呢!」 「淩感,你妹妹說你忙工作都幾乎忙瘋了,你也要為自己打算打算呀!我看過大作,認為它們的確值得欣賞,但是你老了之後,你的書會不會叫你『媽媽』?著作能給你帶來名氣,不能帶來溫情呀!」 我笑。七八十歲的老人家,居然還有心情關心別人的事。 我唏噓的說:「沒有男朋友,又沒有智慧來打發時間,所以只好做做做,很麻木。」 「麻木?不見得,看上去你彷佛很痛苦。」 「怎麼辦?」 「我來替你作個冰人如何?」 「冰人?」我咕咕的笑,「你有子侄嗎?謝老太。」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呀!那位周先生你覺得如何?」 「他?」我沉吟,「不知道,可能性不高吧!」我嚅嚅地說。 「你要給你自己機會呀!」謝老太鼓勵,「看見好的男孩子,要把握機會。」 「我忙著寫稿……」找藉口。 「總可以暫時放下,是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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