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杜鵑花日子 | 上頁 下頁


  「回來換過衣服,又出去了。」

  「回來吃晚飯呀?」

  「有應酬,不回來了。」

  「有沒有說幾點鐘回來?」

  「叫你不要等他。」

  我已經多久沒見過他了,每天上午十一時回來換衣服,換了衣服就回公司,然後便在外頭直落,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

  即使在換衣服的時候碰見他,也沒有什麼話好說,要不就互相諷刺幾句,我們已經完全吵不起來了。

  我們夫妻的關係,就會這樣繼續下去?

  我不能想像。

  我同女傭說:「我出去洗頭。」

  非得修飾自己。我做了按摩洗了頭,吃一頓飯,回到家,看看自己又仿佛恢復了水準,有陽光的時候永不屬我。

  我斟了酒,看一回兒電視,電話鈴響了。

  我去接聽,是一個陌生女人,「哈……」她像個女巫般笑。

  「你是誰?」我問:「你是誰?」

  「你的丈夫不愛你了,他天天不回家,你為什麼不同他離婚?」

  我怔住,這是誰?

  「你真賤,男人不要你了,還死賴在他家中,你是個寄生蟲,即使被人踩在你頭上,即使男人作賤你,你還是不敢動!」

  我啪一聲放下話筒。

  我氣得混身發抖。

  電話鈴又響,我不去理它,斟了一大杯酒喝個清光。

  電話鈴還是啊蚌不停,我憤怒地去接聽。

  「你是什麼人?」我問她。

  那個女人還是狂笑,我只好待她笑得累了才開口。

  我說:「我不會離婚,我不會如你所願,無論你如何看不起我,你仍然是我丈夫的情婦,沒有名沒有份,在這個社會中,妻子與野女人有什麼分別,自有定論。如果你願意做我丈夫的妾侍,你可以向我叩一個頭,叫我一聲太太,我不會離婚,你不用再笑了,我看你已經發了瘋了!」我掛上電話。

  我將電話機的插頭拔了出來,以圖安靜。

  怪誰呢?

  怪自己、怪丈夫,也怪不到其他的女人。

  我喝完滿滿一杯烈酒,換上我認為是最得意的一件晚服,開門出去。

  女傭追上來,「太太,這麼晚了,你不休息,還跑到什麼地方去?」

  我苦笑,「我睡不著,吃不下,我要出去走走。」

  我開了自己的小轎車,下意識,又來到白天鵝酒吧。

  進去喝一杯東西,散散心。

  我已經有五分醉。

  「嗨!」有人同我打招呼。

  我像是看見老朋友一般,「大作家,尊尼,你好嗎?」

  他笑了,在我跟前坐下。

  「你又來了,」他說:「在這裡,你可以見到你要見的人,你不會覺得寂寞,來慣了, 每到這個時候,你便會蠢蠢欲動,身不由主,是不是?」

  我只好點點頭。

  「人畢竟是群居動物,在這裡,沒有太多的假話。」

  我向他笑笑。

  「昨天,你同那比利週一起離開,玩得開不開心?」他很神秘的說。

  「比利周,誰是比利周?」我茫然。

  昨天那男孩子叫比利周?

  「你真糊塗。」尊尼埋怨,「怎麼,今天又約了他?」

  我微笑,不置可否。

  我不是來等他的,我只想走出那個不像家的家,躲開我的煩惱,躲開那些女人打進來的瘋狂電話。

  如果能夠見到他,當然更好,但我不會笨到要等他。

  尊尼要是肯與我說話,已經足夠。

  「你呢,你也等他?」我問得很調皮。

  尊尼的面孔漲紅了。

  「告訴我,你寫些什麼題材?」

  「如果你願意把你的故事告訴我,我可以寫出來。」

  我笑,「我沒有故事。」

  「每個人都有故事。」

  「就是我特別單調,沒有什麼值得寫。」

  「你同比利周——」

  「我們只喝過一杯咖啡。」

  「他今天會再來。」尊尼肯定的說。

  我幹了杯,自覺很醉了,但非常舒服,伸一個懶腰,靠在椅子上。

  尊尼說:「你真是一個美人兒。」

  我掩住面孔笑。他沒有在我起床的時候看見我,現在當然不差,因為現在面孔上搽了成擔的粉。隨便在街上拉個女人來,化個濃妝,穿件名家設計的晚裝,還不都是銷魂的美人兒。

  我沒說什麼。

  我想天天到這裡來,在這裡人們尊重我,不比在家裡,丈夫踩我當是垃圾。

  「像你這樣的女人,應該被珍惜得如珠如寶。」

  不管這話是真是假,我感動了再講:「謝謝你,尊尼,謝謝你。」

  「有目共睹,何必謝?」他說。

  我覺得他很有真實感,這裡的人比外頭的人可愛一百倍。

  也許他們也只是在晚上可愛,白天他們也一樣要鬥爭。一樣也有敵人。

  這裡當然是完全與現實脫節的一個地方。

  「今天我請客。」我說。

  尊尼呼嘯:「今天莉莉請一個圈!」

  大家圍上來道謝,我覺得很興奮。

  幾時有人那麼重視過我?

  現在有那麼多人圍住我,跟我說話、陪我笑、一起歡呼、一起喝酒,我還要求些什麼?

  我與他們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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