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杜鵑花日子 | 上頁 下頁


  「到白天鵝的人,早已不知什麼叫安全感。」

  這倒是真的。像我,我又有什麼安全感?

  「我覺得我們像撲向燈火的蛾。」

  年輕人笑起來,「你還那麼天真,運用起新文藝小說裡的句子起來。」

  我也笑了。

  「你這個人有點意思。」他撥我的頭髮,「而且又長得美,不該在白天鵝內出現。」

  「我也是見識見識。」

  「看穿了,不過是那麼一回事。」他說。

  「你叫什麼名字?」

  他詫異,「何必問名字?」

  「對不起。」

  「你真的與眾不同。」

  我有點尷尬,著著自己的一雙手。

  「到什麼地方去?」他試探的問。

  「我想喝一杯咖啡。「

  「咖啡?」他像是聽到最滑稽的事一樣。

  「你想怎麼樣?馬上跳上床?」我問:「我不打算那麼做,我不浪費你的時間了,你還可以在白天鵝未打烊之前去物色一個床伴。」

  他凝視我,「不,今夜就是你了,來,我陪你去喝咖啡。」

  「謝謝。」我說。

  「希望你會改變心意。」他說。

  我們找到一個幽靜的地方,像多年的老友,親密的坐在一起。

  我沒有叫咖啡,我繼續喝酒。

  「喜歡喝拔蘭地?」

  「這次讓我結賬。」我不知道他的經濟情形如何。

  「不要緊,我負擔得起。」

  我略為安定。今天我運氣,碰到個斯文小生,不過也很難說,羊皮之下往往是只狼。不過又有什麼關係?是狼是虎也不會有什麼分別。

  「很不開心?」他看出我的心事。

  我點點頭。

  「為什麼?」

  「老調調,丈夫對我不好。」我說。

  「看開一點。」他遞上香煙。

  我搖搖頭,他點上一枝,小心地啜食。

  我立刻明白那不是普通的煙。

  我惋惜的說:「你才廿多歲,又有什麼千古愁?吸這種東西,壞身體。」

  他笑得不亦樂乎,深深吻我的手。

  「你的語氣像我的母親,我沒見過你這麼可愛的人。」

  我淒酸的想:過時了,我整個人已經過時了。

  「我出來是尋歡作樂。」他指指我的鼻子,「你也是。」

  「是嗎?」我問:「你真的快樂嗎?」

  「不會比坐在家中更不快樂。」他想一想說。

  我只好苦笑,我也這麼想。

  每個人都有一段辛酸事,他不一定想告訴我。

  他看看表,「清晨兩點,你不疲倦,要不要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我搖搖頭,「我是晚上七點多才睡醒的。」

  「前一天干嘛?打麻將?」

  「不,坐在家中淨喝。」

  「你會變成酒鬼,最美麗的酒鬼。」

  「很多時也想,喝死算了。」我說,「多沒出息,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正在吃苦,非洲的兒童連飯都吃不飽,我們這班飽暖思淫欲的人簡直豬狗不如,阻是我的心是那麼沮喪,簡直要炸開來似,就是因為有酒的緣故,我的精神才沒有崩潰下來。」

  「你要找個聊天的對象。」他說:「你找到了,明天,你不會那麼幸運,給你一個警告,千萬不要登上陌生人的車子,否則你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我打一個冷戰,「我要走了。」

  他咧嘴一笑,一口好牙齒,「跟我在一起,不用怕,我不會勉強你。」

  這個世界太不公平,男人出來尋花問柳,有什麼關係?最多損失一點金錢,但是女人能不能像男人一般?我實在很懷疑,弄得不好,往往會有生命危險。

  我是不該胡亂出來兜搭的。倘若真的活得不耐煩,仰藥自盡較為簡單清爽。

  我說:「我要回去了。」

  「怎麼,我說錯話了嗎?」

  「沒有。」我道歉,「我有點不舒服,我想先走一步。」

  「我送你。」

  「不用。」萬萬不可,萬萬不可給他知道我住在什麼地方。

  「你怎麼忽然之間害怕起來?是我提醒了你?」

  我不出聲,站起來。

  「我替你叫車子。」他說。

  他替我叫部街車,我搭上去,車子駛出老遠,我才說出地址。

  我落荒而逃,奔回家中,多麼希望看到我的丈夫已經回來,焦急地在等我。

  已是清晨,天濛濛亮。

  家裡除了傭人,沒有別人。

  老傭人在打掃,見我回來,很有點安慰的意味。她迎上來,「太太,要不要吃早餐?」

  我問她:「先生呢?」

  「沒有回來。」

  我頹然坐下,「給我倒一杯橘子水。」

  我累得筋疲力盡。

  我在沙發上睡著了。

  一面孔的殘級。

  傍晚時醒來,照一照鏡子,嚇一跳:這個女人,這麼憔悴,到底是誰?

  不多久之前,我還是花一般的人。

  我問:「先生呢?先生回來過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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