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德芬郡奶油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她不生氣,因為她是成年人,她從學校趕回,也因為她是成年人,她儘量做一個大人應做的事,不要求任何報酬。

  「髒衣服——」少女嚅嚅。

  雅量低聲說:「我會替你處理。」

  傭人與司機私語:「太太真好涵養。」

  司機頷首,「從不叫我們做這做那。」

  「是我倆留意她喜歡什麼,才照著做。」

  傍晚尼可萊耶回來,一臉倦容,取瓶啤酒喝,一隻手解領帶,公事包、襯衫……全扔在地上,雅量替他拾起。

  她替他揉揉脖子,他握住她的手深吻。

  女兒叫他,他過去。

  稍後回來,他對雅量微笑說:「你倆總算互相諒解。」

  雅量驚訝,至此她才知道丹麥人並不瞭解她。

  楊雅量寒窗十載,讀得博士銜頭,又十年苦工升為教授,她並不在乎誰瞭解或不瞭解她為人。大丹小覷了她。

  她不出聲,雅量從小養成這脾氣,越有話說,越是沉默。

  尼可萊耶說:「我猜翡麗柏也玩夠,下星期我到蘇黎世開會,順道把她帶回家。」

  「去多久?」

  「約一星期。」

  雅量牽牽嘴角。

  「你怕我不規矩?可要與我同行?」

  「學校正考試。」

  「天氣不好炎熱,坐著都會出汗。」

  這些,都是結婚十年以上夫妻之間的對白。

  「我叫阿嬤多做幾個涼拌菜。」

  雅量說不出的惆悵。

  他們兩父女一起回歐洲,雅量鬆口氣。

  她在自己那間小小工作室逗留的時間比較長。

  有時午睡過頭,天黑才返回家吃飯。

  算一算,結婚剛好八個月。

  感覺像過了九年。

  雅量騎著自行車遊京都,大街小巷全去遍,滿頭汗,與當地居民在街市買荷花回家插,又在新鮮蓮蓬上挖蓮子吃。

  她覺得空前自由,每天穿白襯衫卡其褲,與學生一起喝咖啡聊天,有一間酒吧叫「保持聯絡」,她最喜歡,又到乙祠大戲樓聽戲,京都那樣大,無法遊遍,但雅量已心滿意足,在宋慶齡故居前,她感慨萬千。

  學生不捨得她,「楊樹教授我們不會記你。」

  雅量只是微笑。

  她選擇教書,就是這個原因。

  女生大膽地說:「我要是一日轉方向,願做楊教授的情人。」

  雅量只是笑,一個夏季下來,她曬成金棕色。

  一日早課,她告訴學生:「記住,無論讀什麼書,都有得益,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文字欠佳,更加可以知道——」

  演講廳門忽然推開,一個男子走到最前排,大模斯樣劈開腿坐下。

  學生們大點騷動,因為那人長髮長須,衣服肮髒,身上有怪味,像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同學紛紛坐遠。

  楊雅量卻認得他那雙熾熱晶瑩的大眼睛。

  雅量呆半晌,把要說的話說完,這時下課鈴也響起,同學們逐一離去。

  她一聲不響走近那人,並不打算與他招呼。

  她剛想與他擦身而過,他卻拉住她衣襟。

  「姐。」他叫她。

  這一聲把雅量半輩子的酸甜苦辣全部喚醒,她鼻子發酸,淚盈於睫。

  她站住不動。

  過一刻她說:「毛孩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都行。」

  「我叫你走時,你一定要走。」

  他不假思索地答:「我全聽你的。」

  這時下一堂課的學生陸續進來找座位,一看一難言之隱流浪漢,投以訝異目光。

  方正站起,拉住雅量的手,挽起背囊,「姐,我們走吧。」

  他倆在學生陣中穿梭,走出演講廳。

  在日光下雅量打量這身形高大的男孩,她不算矮,但很少穿高根鞋,站他身邊,只到他耳畔。

  只見他一頭一臉毛似野人,雙手全是瘀痕,雅量不禁心痛,「你到什麼地方弄成這樣?」

  他微笑,「我在興安嶺過了一個月伐木工人生活。」

  雅量瞪著他,「伐木已全盤機械化。」

  「但我搭順風車南下,無處梳洗,睡在火車站。」

  「體驗生活?」

  他摟住他的腰,笑嘻嘻,「姐最知道我。」

  雅量用手輕輕撥開他前額頭髮,看到他額發線中心有個漂亮桃花尖,臉頰也有傷痕。

  「你想要什麼?」

  他答:「你。」

  「我已經結婚。」

  她讓他上車,往工作室駛去。

  「我以為時間可以幫助遺忘,可是一點用也沒有,每晚我都夢見與你在一起。」

  雅量不出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