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德芬郡奶油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大家在狀態最佳時見面:網球教練,室內設計師,法律顧問……彼此做伴,散散心解解悶。」

  「那多好。」

  晚上,小捷邀她兩到會所神心,實則要阿姨付賬,雅量一向慷慨,大方應允,開好幾枝香檳。

  好幾個年輕男子看到她們便圍上答訕。

  賢媛意外,「都像毛孩那樣年紀呢。」

  小捷輕輕說:「他們大慨想找外快。」

  賢媛同女兒說:「我與阿姨先回家,你們要在十二點之前返回宿舍。」

  雅量拉在她走,「少廢話。」

  回到家,她們吃消夜,繼續喝酒,聊天。

  雅量很開心,「像大學時期一樣舒暢開懷。」

  「那時不知怎地,什麼都可以叫我們大少一場:測驗拿一百分、馬路工人的裸胸、一管身口紅、男生的約會……那時的世界是薔薇色的」

  雅量不出聲,因為那時,無需負責。

  「長大了什麼都不好玩,一切開始乏味,尤其那一年,品藻喪夫,家裡失去經濟支柱,精神崩潰的生寡天天想抱住幼兒跳樓,愁雲慘霧,我整個人生觀都改變了。」

  那確是一段艱難日子。

  「整整一年,我們陪她熬過,毛孩才兩歲多,驟然不見了父親,媽媽且不願再抱他,時時哭泣,又髒又臭又餓,可憐,打開他們家門,有一股黴臭味沖出。」

  是,雅量也還記得。

  「你替她雇了保母,放學立刻趕來幫手,帶孩子,品藻仍然臥床不起,雙眼沒有焦點,看著天花板,像一個癱瘓病人。」

  大家在二十出頭,經不起打擊,缺乏應變能力,孤苦的品藻幸虧有好同學幫忙。

  好些時候,雅量記得她把那哭泣的幼兒緊緊抱在懷中,在沙化入睡,直至天亮,保母接更,她才去上課。

  身上時時有股嬰兒的酸臊味。

  孩子扶著她大腿叫媽媽,她大驚失色,「不,我不是你媽,社會風氣仍沒開放,單身母親受人歧視。」

  賢媛沒好氣,「這是阿姨,叫姨。」

  「不行。」雅量又抗議:「我是小姐,叫楊小姐。」

  她對幼兒說:「小姐。」

  那孩子抬起胖頭:「姐。」

  「乖,做得好,有糖吃。」

  賢媛啼笑皆非,在這種七竅生煙,兵荒馬亂的情況下,楊雅量居然記較一個稱呼,也太會苦中作樂了。

  「她們都是阿姨,我是小姐。」

  那幼兒從此叫她「姐」。

  品藻漸漸願意起床,可是精神恍惚,「誰付房租,誰請傭人?」

  雅量叫她放心,她把所有的積蓄取出死撐,算過大約只可用一年光景。

  她陪那孩子讀故事,她愛西遊記,故此把悟空介紹給他:「看,他渾身是毛,頭上毛毛,同你一樣,」雅量還特地卷起孩子的衣袖,輕撫他汗毛,「毛毛,毛毛。」

  孩子忽然領悟,點著頭說:「毛毛。」

  從此,毛孩這個乳名便開始沿用。

  品藻自然看不過眼,這是那一國的兒童教育?這孩子遭雅量荼毒,起碼要用十年時間才能忘記那些荒謬教條。

  可是,只有她能叫毛孩停止哭泣,也只得將就。

  一次幫毛孩洗澡,用手指搔他乳頭,孩子怕癢,嘻哈大笑。

  賢媛馬她拉到一旁,「雅,嬰兒也有尊嚴,不要碰他私人部位。」

  雅量有點慚愧,「明白。」

  可是賢媛自己卻走近毛孩,用很肉麻的聲音說:「哎唷你這可愛的毛頭呵,來,親一個」,卟卟卟與他嘴對嘴接吻。

  雅量氣結。

  一個淩晨,天氣比較熱,雅量與毛孩子摟在一起放睡,肉貼肉,出了一身汗,朦朧間忽然看見有人站在他們面前,嚇一跳,看仔細,才知是品藻。

  「品藻,你起來了,我替你斟杯咖啡。」

  「就你在?賢媛與保母呢。」

  「回家去了。」

  品藻流淚,「我的孩子——」

  雅量把幼兒還給她,這是她多月以來第一次抱兒子,毛孩自夢中驚醒,照例大哭。

  雅量放心了,品藻仍然愛孩子。

  品藻說:「雅,勞駕你。」

  雅量回答:「你知道我,有事沒事都幾天不睡。」

  「你快往加拿大升學了吧。」

  「不急。」

  「賢媛的婚期也近了。」

  還有,積蓄也快花光了,怎麼辦。

  「孩子壯大很多,」雅量告訴她:「本來以為他臉上與身上的胎毛會脫掉,可是越長越密,是一種遺傳吧,我們現叫他毛孩。」

  過幾天,雅量替毛孩拍了些照片,再寫一封信,寄出去。

  雅量哪裡會帶孩子,幸虧外國人無論什麼都著書立論,從進化論到如何發財、育嬰,均有參考書。

  雅量一邊讀書一邊帶毛孩,倒也中規中矩,一年下來兩人形影不離,她一進門孩子便移動胖腿興奮撲出,「姐,姐。」

  她嗜甜,帶著毛孩一起吃,冰淇淋、巧克力、蛋糕,她「唔」一聲享受,毛孩也跟著嗯嗯連聲,惹得大家都笑,暫忘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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