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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我睡了。真不知道如何可以形容這麼鎮靜的,像個沒事人一樣,我的意思是,我曾經那麼愛他。為他幾乎發狂。(我為卿狂。)可是現在心中這麼平靜,短短一個半月中的變化。

  現在如果有人提起他的名字,我真的會衝口而出,「他是誰?」真的,他是誰?是的,我認識他,但是現在他對我的生活有什麼影響呢?我一點也看不出來。

  他對我一點意義也沒有。

  第二大我照做我應該做的事,買一張匯票,在銀行裡排長龍,心中××聲。銀行那張長凳上坐著兩個婦女。四五十歲模樣,唐裝短打上是絲線背心,把腳蹺了起來,在那裡搔香港腳。

  我心中不是沒有作嘔的感覺,就像看到防火膠板上的三層床,統計一下,那張床上大概可以睡八個人,心中非常苦悶,一點樂趣都沒有。

  我去上班。

  我的工作環境是美麗的,聖潔的,猶如一座高貴的實驗室,我是一個暴君,我叫兩個學徒天天放工之前把爐箱洗得乾乾淨淨,可以照亮人的面孔,地板要消毒,拖完又拖,掉下的麵粉屑要馬上掃乾淨。

  我們的制服都是雪白的,頭上戴一頂白帽子,每日我脫下牛仔褲,穿上制服,把手洗得乾乾淨淨。

  我對助手說:「不准留指甲,不准戴戒指,不准化妝!」我是個暴君,在我的國度裡,都得聽我的。

  (有一次我自己忘了脫戒指,鑽石底下都是麵粉。)

  不過我與我的臣民們同樣地苦幹,有時候手浸得發痛。我們的「美豔海倫」梨子用新鮮萊陽梨,罐頭?不不。香港不是沒有不識貨的人,那些會得擺架子的太太小姐,穿姬仙婀皮大衣的女士們會說:「珍珠酒店的甜點真好吃。」

  我的服裝開始簡化,日常是T恤、牛仔褲、男童鞋。一個大袋。另外有一雙自球鞋放在公司。我每天都準時上班,早上十一點,準時下班,下午八點,伺候著爺們吃完晚飯才收工。

  我自己在酒店吃三頓。

  會有笑臉的同事們來問我:「周小姐,還有甜點剩嗎?我的小女兒喜歡你的蛋白餅。」

  我就會說:「阿梅,給她半打。」

  我很大方,懂得做人情。

  我可以發誓我在發胖。

  我的生活很平穩很普通。如果奶油不是那麼雪自純潔美味,如此小市民的生活不是不淒涼。然而這是卓別林式的悲哀,眼淚還沒滾到腮幫子,已經笑出聲來。

  有時候我切了一大塊蘋果餅,澆上奶油,吃得不亦樂乎,吃東西的時候,我是一個嚴肅的。有工作美的人,甚至是上午喝奶茶的時候,我會咀嚼派瑪森芝士。人們不明白我怎麼可以把一塊塊醃得發臭的臘吃下肚子去。這是我的秘密。

  因為在這麼短的日子裡替老闆賺了錢,他很重視我,每星期召見一次,他想增設餅店,賠著笑向我建議計劃,我什麼都不說。

  我不想做死,餅店要大量生產,我不想大量生產任何東西,我喜歡手工業,每一件產品都有情感。

  有時做好了甜品,我幫別人做「公爵夫人洋芋」。我的手勢是多麼美妙,我的天才發揮無遺,我很快樂。

  過去的五年,我原來人錯了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行內人稱我有「藝術家般的手指」。噢,真開心。

  工作代替了愛情,我的生活美滿得天衣無縫,男人們持機關槍也闖不迸我的生活,我還是需要他們的,但是他們即使不需要我,我也無所謂。

  一下班,我知道我所有的都已做完,要不看武俠小說,要不出去逛街,可以做的事很多,有時候看電視看到幾乎天亮,他們不相信我會坐在家中看電視,但是儘管不相信,還是事實。

  同事中沒有人約會我,他們似乎有點怕我,但是我有張這個朋友,一切問題被美滿解決。

  那一日我有一個助手請假,我逼得自己動手洗地板,大家很佩服這一點的,我的潔癖如果不是每日施展,我不會得到滿足。

  跪在地上洗得起勁,有人走過來,站在我面前,我看到一雙瑞士巴利的皮鞋。我抬起頭,我看了他。我發呆。

  他說:「好,是仙德瑞拉嗎?」

  我問道:「你怎麼找到我的?」

  「我自有辦法。」他說,「如果一個人不想找你的話,他才會推辭說找不到,如果我十分想尋找你,可以在三天之內上天人地的把你攪出來,但現在我給了你三個月的,你該想明白了吧。」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是足夠使你冷戰。

  我說:「你的貴足正踏在我辛苦洗涮過的地上。」

  他大吼:「住嘴!」

  全世界的人在掉頭看住他,我想大地震動了,至少天花板也該抖一抖。

  我張大了嘴。

  他伸出腳,一腳踢翻了水桶,水全部淌在地上,濺了我一頭一腦,那只桶滾到牆角,「碰」的一聲。

  我那助手跳起來:「這是什麼?」他大叫,「是搶劫嗎?是什麼意思?這是法治社會,救命!救命!警察。」

  有些人慌張的時候會很滑稽的,我相信。

  我說:「我不怕這個人——我——」

  「住嘴!」他忽然給我一個巴掌,扯起我一條手臂,挾著我就走。

  我一邊臉頰火辣辣地疼,被打得金星亂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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