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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玫瑰園

  我與男朋友分手後,悶得不得了,他們就帶我坐夜總會、酒吧。我並不是太妹,即使太妹也還有寂寞的時候,我坐在眾人當中,聽他們扯談,擺龍門陣,面前放一杯飲料,始終沒有喝醉過,醉了明天還是要起來做人的,又是何苦?所以每次坐得眼困,就打道回府,躺在床上,不入睡,想得太多,入睡之後,夢也太多。

  後來我們找到一個小小的酒館,只有七八桌檯子,有一個彈琴的人,日日奏出很好的曲子,一個菲律賓女人夜夜把她的怨恨唱出來。我們在那個地方一坐可以好幾個小時,吃完晚飯來,到睡覺的時候走,週末索性坐到打烊,我們不是最好的客人,卻是熱心的客人,這個地方叫玫瑰園。

  漸漸我們與老闆熟,也與彈琴的人熟,近半夜人少的時候,我們會說:「祖,把那首歌再奏一次!」祖會微笑,撫起琴鍵,重新的把曲子彈一次。

  漸漸他們以為我已經忘記那段不愉快的事,可是大家還是天天來這裡聊天,這一幫人都寂寞。

  祖認識我們。祖是一個長得相當漂亮的男人,年輕,廿多歲,當他彈琴的時候,他穿一件襯衫,外加件小背心,不愛穿外套,有時候這件背心是釘亮片的,亮片一閃一閃,似他的眼睛。他的聲音也好,只是他不太喜歡唱。

  我們想把祖請過來喝一杯,但是他不肯,有時候我們買一杯啤酒,放在鋼琴旁邊,讓他小息的時候可以拿得到。祖是有點性格的,他不與人客搭訕。

  有一日,是我的生日,祖為我奏出「快樂生日」。這其實是我最不快樂的一個生日,事實非常的殘酷,我不好意思說出來,再多的朋友也比不上一個愛人。

  我把一小塊蛋糕拿到祖的琴那裡去。

  他坐在那裡熟練地彈著琴,微笑地說:「謝謝你。」

  我端張高腳凳子去坐在他身邊,我說:「又生日了。」

  他問:「你的心情並沒有好一點?」

  我詫異的問:「你幾時看出我心情不好?」

  「我當然看得出。」他還是微笑,「女孩子開心的時候都會刻意打扮,除非失意,像你,你不大換衣服,今天生日,還是牛仔褲。」

  我聳聳肩。

  「來,我為你唱一首歌,你喜歡什麼?」

  我說:「謝謝你,我不懂音樂,這支歌暫時寄在你那裡再說。」我搖搖頭。

  「年紀輕總是有希望的,我覺得你要振作起來。」

  「祖,」我無可奈何地笑,「你說話怎麼像個老頭?」

  他但笑不語,手指滑過去,一首動聽的歌又出來了。

  我坐在他旁邊喝完一杯啤酒,才回到原來的位置去,這是我和祖第一次交談。祖在玫瑰園一個星期彈七天琴,很少有告假的時候。有人問他為什麼不休息,他微笑的說:「我沒地方好去,樂得多賺一天線。」難道他也是個寂寞的人?

  回來還是睡不著,想到去年生日,我穿著一條漂亮的裙子,站在愛人身邊,一齊切大蛋糕。那時候我最喜歡看結婚禮服的樣子,一副准新娘的樣子,所以人的事真是不能說的。

  我在房間走來走去,獨自抽著煙,這些日子竟沒有把失戀症治好,十分低能。最後很失意地睡著,久久不能甘心,那種感覺像小孩子到嘴的甜食又飛了,生氣、失望、沮喪、傷心,人家說起碼要三兩年才可以忘記,天呵三兩年,這一次戀愛已經浪費掉三年,再三年一個女孩子到底有幾個三年?誰還敢再接觸到男人,一個女人活一百歲,也只有二十到卅歲這十年是值錢的,我怎麼辦,怎麼辦。

  我不想被人看出我的心情,所以開始稍微注意衣飾,可是穿給什麼人欣賞?普通的朋友是不會注意這種細節的,不比以前,即使換一副新耳環,也可以得到讚美。

  我隨他們到玫瑰園,叫了飲料,我們這群的發言人說天天這樣來,實在很花費,以後最好是一星期改為來三次,甚至兩次,我愉快地第一個表示贊成,因為他們當初來這種地方泡,也是為了我。

  他們偷偷的看我一眼,他們只是朋友,他們比較粗心,一個人除非心中有愛情,否則眼睛不會看得到細膩的東西。他們以為我已經恢復過來了。

  那日我們跟祖說明這事,祖聳聳肩,表示無可奈河,他仍然微笑著。

  我忍不住問:「祖,你白天做什麼?白天你又不用彈琴。」

  他笑答:「跟雙面人一樣,白天我是另外一個人。」

  我們都覺得祖真是很可愛的。

  祖向我點點頭,他說:「你穿白色十分好看,我喜歡你這樣打扮。」

  這時候菲律賓的女歌手在唱:

  「如果你愛我讓我知道,
  如果你不愛我讓我走。」

  我向祖笑笑,我的笑其實不成笑容,太多的苦澀,像一個受重傷的人的呻吟,甚至是我也不好意思再逗留在他的面前,我們很快的走了。

  其實就算天天來這玫瑰園喝一杯啤酒,也花不掉多少錢,但是大家都沒有興趣,大家都厭了。

  沒過多久,消息傳來,說他很快找到新的伴侶。我的情緒變得非常壞,這樣的不經意,一個女朋友緊跟著另外一個,或者對於一些人來說是可能的,或者這些日子來我根本不認識他。

  我到玫瑰園去,這次只我一個人,我不再在朋友面前爭一口氣,裝出輕鬆的樣子,是以當女侍送來啤酒的時候,我哭了。很久沒有哭,眼淚流下來的時候有種異樣的感覺,特別的涼,胸口像是被人強力的打擊了一下,難過得火燒似的,要裂開來,我忍不住彎下腰。

  琴沒有停止,我抬起頭,祖坐在我對面,那個菲律賓女子在自彈自唱。我連忙用手指抹去眼淚。

  祖說:「真是奇怪,多少人為愛情受傷。」他的聲音非常的溫柔。

  「你怎麼知道?」

  「太明顯了,一個象你這樣的女孩子,除了愛情,還有什麼可以使你流淚?」他溫和的說:「你的生命中不會再有什麼樣的打擊。」

  我低著頭,不作聲。

  「他一定是個心腸非常硬的男人。」

  「我不知道。」我說。

  「你要不要聽我唱歌?」祖問。他真是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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