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吃南瓜的人 | 上頁 下頁


  令群輕輕說:「我同你,只得自己罷了,沒有靠山,再不自愛,死路一條。」

  說著,像鐵人一般的周令群忽然哽咽。

  結球啞聲說:「我想回家睡一覺。」

  「還有三個鐘頭下班。」

  她出去了。

  這時,推廣部職員撥電話過來,「林小姐,這件事你最瞭解,可否向同事們解釋幾句。」

  語氣像是帶些試探性。

  結球答:「請他們過來。」

  她把令群給她的黑咖啡灌到肚子裡。

  同事們來了,覺得林結球與平時並無異樣:象牙白面孔,濃籲發結在腦後,衣著素淨。

  他們放心地提出疑問。

  結球言無不盡,儘量解答,王同她說過:「結球,大將之風是不隱瞞什麼,任由抄襲,抄人的始終是抄人。」

  大班同事陪伴,幾個小時晃眼過去。

  散了會,結球頭暈,腳步跟艙,扶住椅背,這的確是她最難熬的一天。

  她沒有收拾桌面便回家去。

  走進屋內,她喊一聲,「可到家了」,倒在床上。

  奇怪,忍足一日的眼淚反而乾枯,流不出來,她感激周令群硬把她留在辦公室裡。

  結球累極入睡。

  夢中在鬧市裡,好像是下班時份,下雨,泥濘,人群肩擦肩,傘碰傘,一片慌張。

  結球已經淋濕,她找人,一個個問:「是庇德嗎」,看到相似的背影,探頭過去,人家轉過身來,有些微笑,有些不耐煩,但不是他。

  她的確已經失去了他。

  驚醒,結球把身子縮成一團,不住顫抖。

  她不但失去戀人,也失去了良師益友。

  她緊緊閉著酸澀的雙眼,忽然聽見大門有開鎖聲。

  她跳起來。

  「你回來了!」

  她奔到大門前,凝視門鎖。

  門鈕緩緩轉動,推開一條縫。

  結球握緊拳頭,是你嗎,你有話要說嗎,我不怕,你儘管現身出來。

  可是進門來的,是一個矮小的身形。

  「誰?」

  那人輕輕答:「思訊。」

  結球一怔,「你深夜來幹什麼?」

  她嚅嚅笞:「我有你門匙。」

  「你不是已經回到生母家去了嗎?」

  結球開亮了燈,看見思訊還穿著稀皺的校服,拎著書包。

  「怎麼搞的,吃飯洗澡沒有?」

  思訊哭了。

  「快,先換下校服,梳洗過才說。」

  思訊聽話地點頭。

  「你深夜跑出來,家人知道嗎?」

  「他們安排我睡在客廳裡,沒人同我說話,沒有飯吃,都裝看不見我。」

  思訊痛哭。

  洗完澡,她吃了結球給她做的面,累極而睡。

  在結球這裡,她睡客房是位上賓。

  結球看看她小小身軀氣餒能把這小女孩趕走嗎,當然不,有時,人的肩膀不得不承受一些責任及重量。

  她歎口氣,雙眼淚又酸又痛,一直沒有再睡。

  第二天一早她同思訊說:「我送你回學校?」

  「不,不。」

  「有老師同學陪著你,時間容易過。」

  結球取出洗淨熨好的校服,思訊又哭起來。

  本來她一直仇視結球,時時故意搗蛋,今日明白,父親的女友封她非常慷慨。

  在途中思訊告訴結球:「我想回自己家去。」

  「你一個人怎麼辦?再說公司不久會收回房子。」

  十二歲的小孩張大了嘴,無限驚怖。

  結球試探問:「跟生母不好嗎。」

  「不不。」

  所有誤會可藉此消解。」

  「你不明白,她一早已經不要我,她家裡有男人,有那男人的子女——」

  說到一半,那早熟的女孩忽然閉上嘴巴,大概知道哀求哭告都沒有用,她唯一可做的,不過是接受命運安排。

  到了學校,結珠先把思訊送進課室,然後與校長談了幾句。

  校長相當瞭解,「繼續上課是個好辦法,不過,你是王思訊什麼人?」

  結球只得說:「我是她父親的同事。」

  她輕輕放下名片。

  結球忘記好友叮囑,踩進潭水裡。

  校長訝異,「你們不是親戚?」

  「不,我們一點血緣也無。」

  校長微笑,「真是熱心人。」

  結球離去之前,同思訊說:「今日,我來接你放學。」

  然後她去上班。

  周令群迎上來看她一眼,這樣說:「現在我總算明白,什麼叫做面如死灰。」

  結球坐下來,不出聲。

  令群明白她心理,「你可是要抓住一些汗麼來鎮痛?」

  結球抬起頭來,「我同情她。」

  令群說:「王的前妻不願出發到現場辦手續,我們只得派一名同事去領回遺物。」

  「讓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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