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曾經深愛過 | 上頁 下頁 |
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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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小店內凝視半晌,忽然之間,像熱戀中的少男少女般,趁店主不覺,輕輕吻對方一下。 周至美,你是一個幸運的人,你終於找到合你規格的伴侶。 我很久沒有玩得這樣開心,身上一點壓力也沒有,百分之一百輕鬆。 整日我在永超身邊團團轉,引她笑,以她為主角,我們忽然變得年輕,可以飛起來,飛出去,離開紅塵,落在青雲上。 春寒料峭,兩人凍紅了鼻子,從街上小販手上取過蜜餞零嘴,一路上細嚼。春日仍短,天色很快暗下來,我們依偎著回旅舍,永超要上路了。 她披上大衣,取過行李,我送她上車。 她想說幾句叮嚀話,我也有千言萬語,奈何真的到了開不了口的境界,心懷濃似酒。 看著蒸汽火車頭格轟格轟開出,她在車廂內向我擺手,一切像魂斷藍嬌的佈景,你別說,我的確有點銷魂,未來的兩年內我能見她幾次? 忽然自私起來,希望她放棄工作。 利璧迦也這麼向我建議過。至美,那麼多留學生,又不是非你不可。我何嘗有聽過她。 當夜我亦踏上歸途。 一離開永超,體內的力量便離我而去,照照鏡子,也就是一個三十余歲的男人,已為步入中年作出準備。 帶著黑眼圈回到家,休息好幾天。什麼都不想做,沖了綠茶,點著香煙在室內獨坐。 命運真是奇怪,如一只大大的手,在背後推你上路,途中遇到什麼人什麼事,全然身不由己。運氣好的人,被大手推到一條順路,生活較為愉快,運氣差,被大手推至逆境。 我非常相信大手神。有什麼是我們自身可以控制的呢,咖啡或茶或許,剪掉頭發抑或留長或許,除此之外,命運早已作出定論,人的面前,許多時只有一條路一個選擇。 而在讀書的時候,我還以為靠努力可以扭轉乾坤,人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真可笑,小學時期中了訓導主任的毒,我又特別幼稚天真。等拿到博士文憑尚未回過意來。 從頭開始還要待兩年之後,我也確需這兩年冷靜期。 小郭找上寫字樓來向我宣佈,「找到利璧迦了。」 我沒有什麼驚異,「看樣子我終於要付你酬勞。」 「我已通知她家人,他們已與她取得聯絡。」 「無恙乎?」 「住在維多利道。」 「本市?鳥倦知返?」我仍然表情冷淡。 「你是不會要她回來的了?」小郭像是已猜到一兩分。 我沒有正面回答:「住維多利道好得很呀。」聲音內沒有醋意,亦不似諷刺。 小郭點點頭,「我也覺得鄧博士自有她的魅力。」 他就是喜管我的事,數十年的朋友,能拿他怎麼樣。 「有些事,親自見面說清楚比較好。」 我只得說,「人家也未必肯見我。」 「包在我身上。」 「你還包攬什麼?」 「黃賭毒。」 沒有人能把小郭怎麼樣,你才想踩他,他已笑嘻嘻的自動變為一條地毯躺在閣下腳前,沒奈何。 他走之後,我的心才開始為失敗的婚姻炙痛。 我已努力將傷口上藥包紮好擱一旁再也不去理它,誰知道還是痛。要命。 上班的日子如常。 早,大家早,莉莉,把電話取進來我自己聽,通知陳主任叫拿樣板來。北京的電報怎麼還沒到,合同寄出去沒有…… 打開報紙,頭條新聞是飛機失事消息: (本報告訊)一架舊式的中型中國民航內陸客機,前日晚上在山東省濟南機場降落時失事燃燒,機上四十一人中有三十八人遇難,包括四名香港華人和兩名美國人。 我喝一口咖啡。真是不幸。 人要活到七老八十,不知要經過多少劫難。 這種事可以發生在你我他任何人身上。 今次發生意外的飛機,是中國民航一架蘇制舊式的「安二四」雙引擎螺旋槳客機,可載客約四十八人。該機于前日下午三時三十分從北京機場起飛,途經濟南與南京,準備前往上海。 「周先生。」秘書推門進來。 我自報紙中抬起頭。 「總工程師請你。」 「馬上來。」 我推門進他的房間。 我笑說:「馬利安應該今日復工,她回來沒有?」 他看著我,嚅嚅然,有點不知如何出口的樣子。 我有點好笑,莫非要開除我,這麼難開口。 我禮貌地等待他整理字句,他卻一味抹汗。 「至美,」他說,「我簡直不相信這件事,至美,他們說鄧博士在飛機上。」 有數秒鐘的時間我不大明白他說什麼,一片茫然,忽然之間我讀過的新聞入了腦,我站起來,椅子被我掀翻在地。不。我的頂梁骨上走了真魂。 該機載有三十四名乘客和七名機組人員,當飛機于晚上九時十分降落在濟南機場的跑道時,突然失去控制失事,繼而著火燙燒。機場的工作人員馬上進行搶救,其後證實機上四十一名乘客和機組人員中,有三十八人死亡,其餘三名生還者則傷勢嚴重,現正在當地醫院進行搶救。 遇難乘客中,有四名香港華人和兩名美國人,其他乘客和機員相信都是中國居民。 據外電報道,美國駐北京大使館已得到兩名遇難美國人的名字,其中一名為女性,現正等待證實其身份和通知他們的親屬。 「鄧博士在那架飛機上,已證實遇難。至美,太殘酷了,這不但是個人的損失,亦是社會的損失。至美,至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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