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白衣女郎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我與父親商量如何應付。

  「爹。我一點也沒有意思與玫玲結婚。」我坦白。

  媽媽怔住,她看著我。

  爹說:「我早看出來。」爹倒是瞭解。

  媽媽問:「你看出來?你怎麼看出來的?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我看致玲也還是個現規矩矩的女孩子,做太太也不錯。阿俊,娶老婆夠實際就好,娶個鳳凰回來,沒那麼大的廟,如何裝這麼大的佛?」

  「媽媽,我們之間無法交通。」我說。

  媽媽瞪起眼,「什麼叫交通?哪一國的新名詞?我不懂得。」

  「媽媽,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我說:「我是嚴肅的。」

  爹看看我,「阿俊,這件事需你自己開口,我們不能代你發言,你想想,誰可以代你說:『對不起,玫玲,玫玲,婚姻取消了』?」

  爹說得是。

  我一個星期沒見玫玲,在動腦筋如何退婚。

  收到姬亞的回電。她給我一封電報。電報上短短兩句話:「沒擁有過的東西我們不會想念。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沒有損失。」

  我馬上明白姬亞的意思。不知道又有什麼損失?把羅拔勃朗寧忘得一乾二淨,做人有何虧損?太陽還是升起來的。各人有各人的小世界,不懂英文的生活將會更簡單。會得看雨果法文原著的人惋惜旁人的無知,我們可不痛不癢,我不必代攻玲傷心。

  我收好電報,跑到玫玲家去。

  玫玲才下班。她看見我,面色不見得好看,她說:「你多少日子沒來了?人家咪咪的男朋友天天接她下班,送她到家,吃好晚飯才走。」

  我沒回答她,我在準備措辭。

  「媽媽說你怎麼還不找工作,都快一個多月了,還閑在家中,報上天天登著聘請工程師的廣告。」她咕噥著。

  我看著她,她要控制管轄我的生命。但她並不是一個能幹的經理人才。

  「怎麼樣嘛?你起勁點好不好?」她推我一下。

  「玫玲,你坐下來,我有話說,嚴肅點。」

  「說什麼?」她沒好氣地坐下來。「你人在英國,反而過時過節會送花來送糖來。現在就這麼兩手空空的,你真好意思。」

  「玫玲──」我清清喉嚨。

  「幾時買部小車子嘛?一天到晚排隊等計程車,要不索性等公路車,真是的,等足這麼些年,你還叫我等。」

  「玫玲──」

  「你知道嗎?最近有兩三部很好看的影片上演,你都沒陪我看。『狄奧』大減價,很多同事.撿了便宜貨!」

  「玫玲!」我大喝一聲。

  她瞪看我。

  我清楚堅持地說:「玫玲,我們之間完了。」

  她眨眨眼睛,仍然發看我。她的面孔依然是清麗的,小巧鼻子,具棱角的嘴巴,鵝蛋臉,細白的皮膚。她漸漸變色,變得非常蒼白。

  「你說……什麼?」她問。

  我說:「我們完了。玫玲。完了。」

  「完了?那是什麼意思?」她張開嘴。

  「我不再想娶你,我不再想見你,我們完了,就像一直沒開始過一般!就像我從來不認識你。」

  玫玲瞪看我,她一直以那樣的神倩,眼睛睜得老大,透看可怕的恐懼,像在目擊一場戰爭,血肉橫飛的景象。我很難過。

  我輕輕的再說一次:「我們完了。」

  攻玲喉嚨中嗚咽一聲,「俊!」她指著我。

  我忽然想起霍小玉的故事。我低下頭,罪人似的一聲不響,任憑她處置。

  「你──」她忽然尖叫起來,用手掩著頭,狂叫著,歷久不止。

  她的父母沖進來。

  「做什麼了?玫玲!玫玲!」他們搖撼她。

  她的眼淚嘩啦嘩啦流下來,推開她的父母,大聲說:「你!你!」指著我。

  我說:「我要告辭了。」我站起來。

  沒有人替我開門,攻玲已經癱瘓在沙發裡,她父母看護她,我自己走了。

  回到家中,只覺得燠熱,不知怎地,流一身虛汗。開無線電,正在播一首鐘拜亞絲在咸豐年唱的民歌:

  「……媽媽,媽媽,是我深愛的那個火車小子,
  他曾日夜地追求我,可是現在他不育再耽在家中,
  他跑到倫敦城市,到一問酒館坐下,
  他讓一個陌生女人坐在他膝上,把不肯告訴我的事全告訴她……
  她父親放工回家,說道:我的女兒如何了,她看上去如此哀傷。
  他上樓去,給她希望,
  他找到她吊在繩索上……」

  我跳起來,關掉無線電。

  當玫玲與我很小的時候,我們在客廳中開著小小的手提無線電,兩個人擁舞。這些老好日子,多麼甜蜜,我們學跳華爾滋、四步、牛仔舞,練得滾瓜爛熟,舞會時一展身手。

  我哭了一場。

  信不信由你,陳世美或許也曾不得意地大哭過。在從前,人們沒有變心的權利。你不能改變主意,否則總有一個包拯這樣的人來把你軌為兩斷。包某沒想到的是,硬把兩個不再相愛的人湊在一起,有什麼快樂可言。

  如果我娶了攻玲,我有什麼快樂?下班回家看報紙淋浴上床。致玲有什麼快樂?一個呆板的丈夫日日夜夜對住她,連牢騷都沒有,那多可怕。

  我整夜不得安眠。

  天亮四時許,電話鈴聲大作,父親聽完電話回來,推開我房門,跟我說:「玫玲自殺了。」

  我渾身顫抖。

  「沒有危險,吞掉十多粒安眠藥,醫生看過她,現在躺著呢,你去一次吧。」

  我默默換衣服。

  爹問:「真的完全沒有挽回的機會?」

  「完全沒有。」我說:「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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