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白衣女郎 | 上頁 下頁 |
三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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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薇在舞池中仰頭大聲笑,鑽石耳環閃閃生光。 妻忽然之間說:「這個女人,她不好看,但她有特別的味道,你覺得是不是?」 但是丹薇也變了,她糊塗了。這些人,在以前,這些人,她的眼角不會去看一看這些人,我與她,吵儘管吵,但是我可以驕傲的說一句,她眼中心中沒有第二個人。 妻說:「她跳舞跳得很好。」 還有很多其他的事,做得更好,跳舞算什麼。像她這樣的女子,我知道,是不可多得的,但我只不過是個平凡的男人,我不能娶她做一個妻子,或者我會後悔,我後悔嗎中.男人很少後悔的,男人都是隨便的,隨便什麼女人都可以娶為妻子,只要不太麻煩,只要將來的日子過得隨便點。 妻問:「你認識她很久了?」 我點點頭。 「她做什麼的?」妻又問。 「她是律師。」 「她是什麼?」 「律師。」我說。 「嘩。」妻懷疑,「為什麼半夜來這裡跳舞?」 我溫和的解釋給妻聽,「因為她是個女人。」 妻在銀幕上與銀幕下都有無數的情人,她在日常生活中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有許多事她是不能夠明白的,但又有什麼損失呢。她不會英文,她不會法文,她連讀者文摘也不看,她連中文也寫不好,但這有什麼關係呢?我會好好的,合理的照顧她,直到她死那一日,或是直到她找到一個更好的男人。她什麼也不必懂,她只要繼續對我拋媚眼便可以,她只一直依在我身邊便可以,各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我的妻子不懂得這些,太不重要了。 我說:「我要去請周小姐跳一個舞上 「唔,」老婆嗲聲嗲氣的說:「只准一隻,馬上回來。」 我拉開椅子,走進舞池,拍拍丹薇舞伴的肩膀,那個濃眉大眼的男孩子有點慍氣,但還是讓我跟丹薇跳了。 丹薇咪著眼睛看著我,微笑。 我的心痛如絞。以前她拿起文件夾于上律師樓,短頭髮,一整套的考究的便服,神氣十足,怎麼看都像個小男生,而現在這麼女性化了?這麼的叫我心酸。 我輕問:「他們怎麼會懂得你?」 她聳聳肩,「上班是上班,下班總要把時間殺掉。在他們眼中,至少我是個掛牌的律師,至少我是個略有姿色的女人。」她淡淡的答。 「丹薇,你豈止略有姿色。」 「但是我不像她們那麼美麗,是不是?我不美。」 「是的,你是美麗的。」 「謝謝你。」她笑,真的七分醉了。 「丹薇,你喝多了。」 「沒有,沒有。記得那一日我真醉了,對你說了多少話,又哭又吐,你只是鐵青著臉不晌。你對每個人都那麼好,我得不到你的歡心,錯一定在我。」 「我不知道你在乎。」 「當然你知道的,我太在乎了;所以才那麼討厭,愛是最不瀟酒的,我太年輕,不知道如何愛你,然後最好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我欲告訴你,下雪的時候有多冷,我要告訴你,全章的商業條約我背得出,我要告訴你,我如何為你流淚。但如果你已經忘了我,這些嚕嗦又有什麼用呢?你從來沒有再來找過我,好像我是你的仇人,我做錯了什麼?或者只是你根本不喜歡我,不是因為我做了什麼,或是沒有做什麼。我很高興今日見到了你,我一直沒有忘記你,自從離開你,我潦倒至今,與這種人在一起,我是完了,他們要怎麼樣就怎麼樣,我是完了,無所謂,只有你是有所謂的,既然失去了你;既然失去了你……」 音樂早停了,換了一支。 我輕輕擁著她,默默的聽著,以前她只會皺著眉頭跟我像律師與律師似的答辯,以前。 歌女唱著: 「一日又一日, 我得面對一整個不屬於我世界的人, 我真的那麼強壯? 我可以忍受這世界給予殘酷的一切, 但是沒有你, 我一日也活不成……」 「我不再活著了,」丹薇笑,「我什麼都做、拍馬屁,低聲下氣,搶案子來做,開夜工,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了,你也不是我那個時候認識的你,也許現在的我,碰到以前的你,兩個人會過得很好。或許現在的你,碰到以前的我,也會過得很好。你聽懂了嗎?這就是緣份,時間是緣份。十年前你會娶現在這個太太嗎?我還記得你怎麼把這類型的女人批評得一文不值,然後轉頭說:『丹薇,丹薇不是這樣的,是不是丹薇?』」 我什麼也不說。 丹薇說:「我講得太多了,我要回自己的桌子了。」 「今夜你跟他們去了?他們是誰?」我忍不住問。 「今夜你碰見我,不是個偶然,你關心我,我感激你,但是明天呢,後天呢?我已經四年沒見你了,你沒有看見我的眼淚吧?我的眼淚太遠了,你管不到了,誰沒有誰活不下去呢?你要問他們是誰,讓我也問你,那個名義上算是你老婆的女人又是誰?」在這一刹那,丹薇的眼神恢復了她一貫不可一世的神態。是的,她就算墮落了,那是她清醒明白的選擇,我老婆的墮落,是一種豬玀活該出生在豬欄裡的感覺。我無言,我放開她。 丹薇一身雪白,走起路來,綢衣飄飄拂拂,人的命運各有不同。 她忽然轉過頭來說:「真奇怪,我並沒有找到比你更好的,沒有。」 我還來不及說話,她又轉身走了。 那個叫唐的男孩子瞪我一眼,抓看她的手。 我轉過頭也走了。 丹薇不再是我知道的丹薇。 我也不再是丹薇知道的我。 現在我們兩個人都沒有選擇,問題是我不再苛求,我很快樂,因為我沒有教育水準,我只不過運氣好,賺了點錢。而她,她始終是不同的,曾經一度,我也有那個虛榮心,想發她為妻,她到底是不同的。 我們回家,妻換了花邊透明睡衣出來,直嘀咕,「那女的真邪門,臉那麼扁,又不漂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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